从此,怀恩就开始了与景宗数十年朝夕相伴。他看着景宗忧愁无子,看着景宗疼爱着小妹妹庆林长公主。怀恩心疼得想哭,他看公主眼神儿啊,那样慈祥,怀恩知道,他这是想自己孩子。
终于,长子降生,那个开心得翻筋斗人,让人忘了他身份,记得他喜悦。
景宗也有不开心时候,比如朝上总会被些咬文嚼字老头子们摆谱为难。又比如,婕妤产子晋为昭仪,昭仪娘家眼神就有些不对。
怀恩还记得,有一天,圣人哭了,躲卧室里哭得像个孩子,他说:“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庆林有什么不好?太后皇后养大她,有哪一点不如人?陈氏要如此羞辱她?不愿就是不愿,说什么落马受伤?她已经没有父母了!一提亲男方就落马!女孩子担了个克人名头,以后要怎么做人?!我家女儿不怕人挑礼数!不可以被人挑命数!”
怀恩很难过,只能说:“公主会有大好姻缘。”庆林长公主他常见,一个漂亮小娘子,略有些傲气,人还算规矩,真是可惜了。
圣人只能苦笑。
那些年,风光圣人,受了不少委屈。怀恩也看着庆林长公主从一个活泼少女,越来越变成了一个脾气略有些硬而怪女人。都不容易啊!
犹记得那一天,圣人看奏疏,他一旁抱着把拂尘站着,香炉里冒着袅袅烟气,午后大正宫一片静谧。忽然,他心头一动,看了看圣人。果然,那张熟悉脸越来越生动,忽然拍案而起:“好!”
怀恩想,他当时一定是满眼诧异,因为圣人说:“嘿,老家伙,我遇到一位贤者!”说着扬了扬手里折子。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三十开外了,时间,过得可真。但是,怀恩日后回忆,他真想时间就停那个时刻,至少,那时是乐。
那时候,他刚刚找到了家人,父母已经死了,弟弟卖身为奴,下落不明。哥哥倒是长大娶了妻子,也病得很重,幸而给他留下了两个侄子,他把侄子们接到京里来,给哥哥看病、送终,给父母修了坟。圣人也为他开心,给了他一百贯钱,让他安置家人。
那时候,君臣都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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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说贤者就是日后大家都讨厌魏静渊,可是圣人喜欢他,很就召见了他。
魏静渊长着一张国字脸,正义凛然,看着就像好人。怀恩听着他理想和计划,心里一阵猛颤。圣人却很高兴:“这样好,除其世卿世禄,可括出许多隐田来。长此以往,国家恒强,我便能够腾出手来平定四夷了。”
魏静渊道:“用臣策,不必二十年,必有成效。然臣请陛下慎用兵,平四夷可,穷兵黩武则不可。”
“善。”
从那以后,魏静渊就用力干活,圣人比他还努力。而怀恩则发现给他红包人越来越多了,当面给他白眼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喜欢给他塞个大红包,然后问各种问题。怀恩知道,要发生大事了。
又过几年,魏静渊入主户部,清查起国库来,又清理人口、土地。圣人又他建议之下,清查了爵位,一场大风暴,刮了起来。十年间,国家括出几百万隐户,清出无数土地。国家变强了,可以与狄人作战了,怀恩也很开心。做一个明君家宦官头子,比做一个昏君家宦官头子,听起来也好听许多啊!
他伴着景宗出征,那位圣人顶盔贯甲,八面威风地征战时候,他也穿着皮甲,样子有些可笑着窝一边,随时准备着伺候。有时候想,如果他能为圣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样战争之中,舍身护主,也是壮烈一笔吧?谁说宦官不可以有热血呢?
终,他们都没有死,魏静渊生命却走到了头,一起死掉还有名誉。
怀恩奉命去见魏静渊,那位昔日宰相,穿着办服,一脸平静地坐草铺上,语气很平静地道:“我信圣人,愿圣人信我。我早知有今日,生死置之度外,转告圣人,毋以我为念,还请圣人莫废法,则我虽死不悔。”
怀恩记得自己哭了,他不明白,一个要死、要被诛连家族人,怎么可以这么平静?!他记得这个四方脸大正宫与圣人一起说话时候样子,现,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怀恩记性好,回来把话学给了景宗,惹得景宗大哭。怀恩数着,这是第一次,哭得床上打滚,就连李太后薨逝,圣人都没有哭得这么惨过。
“我罪过百死莫赎,我害了一个忠臣!我知道他不会这样做,却不得不……我死后无颜见魏公啊!”哭完了,一抹泪,从床上爬起来,鲜血淋漓地卧室床头写了“魏静渊”三个大字。
然后,怀恩就认识了郑靖业。
郑靖业是个相貌非常英俊人,怀恩看到他甚至有一丝迷惘——没听说世家里有个郑氏啊,这人是哪里冒出来?
郑靖业不是世家,纯草根,比魏静渊出身还要略差些。做人做事却比魏静渊精明得多了,怀恩觉得,与郑靖业相交,舒服。他这人,做事周到,也不爱表功,等你发现了,才知道,他这人做你朋友,已经把你难事儿给解决了。怀恩不太喜欢世家,他们里大多数人态度并不友好,当面也不打不骂,人家就是无视你。遇有事儿,还要拎你出来挂个墙头,提一提什么近侍污染皇帝一类。
景宗年纪越大,越爱与他聊天,多语涉朝政。
“魏静渊公而忘私,郑靖业公不忘私,我看郑靖业时,常想若是魏静渊能有他这个样子就好了,又一想,如果魏静渊能做到这样,他就又不是魏静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