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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页(第1页)

张原将一叠文稿放在一边,躬身道:“那学生告辞了。”王思任“嗯”了一声,看着张原退出门厅,却听女儿王婴姿轻声道:“爹爹为什么冷淡他?”王婴姿现在只知张原与商氏女郎订亲了,并不知父亲还曾托侯之翰向张原提亲,看到张原来,她依旧心里欢喜,只是因为张原已经订亲,稍感隔阂,这时见父亲冷淡张原,便为张原抱不平——王思任有点无奈,说道:“那要怎么,我们的确是要出门,难道叫他在这里等着,我们可是要午后才回来。”王婴姿道:“可以让他和我们一起去避园,船上可以看他八股。”王思任侧头望着女儿,女儿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纯澈,尖尖的下巴系着帷帽带子,这半年来身形也明显抽条颀长了——不知为什么,王思任竟点头道:“那也好。”便命仆人赶出去叫张原回来。张原快步回来叉手问:“老师有何吩咐?”王思任道:“张原,你上回不是说要去看避园吗,现在已基本完工了,就一起去看看吧,坐船去,在船上我可看看你的制艺。”张原先前见王老师对他冷淡,也是闷闷不乐,这时听王思任这么说,自是喜出望外,便命石双先回去告知母亲,说他要午后才回去。一个仆人进来禀道:“老爷,船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王思任便带着王婴姿、张原,还有几个僮仆,武陵也在其内,一起十个人步行到一里外杏花寺后的东大池码头,上了一艘乌篷船,两个艄工摇起橹,乌篷船往经水门城外驶去。绍兴水道四通八达,绍兴人出行,坐船多于乘轿和车马,这里的河道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很是安稳,从杏花寺码头到大禹陵乘船大约要小半个时辰,在船上,王婴姿与爹爹坐在一边,张原坐在另一边,保持恭恭敬敬的姿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尊师重道——王思任瞧得好笑,说道:“张原,你随意点,这般毕恭毕敬我也不自在,把制艺拿来给我看。”方才那叠文稿张原又收在怀里了,这时取出双手呈给王思任,王思任便一篇一篇看,看一篇评论一篇,王思任曾两次充任乡试考官,十天时间看过几千篇八股文,经验丰富,眼光毒辣,船到大禹陵下,二十二篇制艺他也已评点了十五篇,干脆就在船上把剩下七篇全部评点完,最后总结道:“八股限人太严,尺幅较狭,圣贤有一定之论,注疏有不易之说,私智臆识,随所移缀,致人真才难展,我看你这二十余篇制艺,于八股章法已窥精奥,以后每日只作一篇,另外再作一篇古文,学史迁贾生、学韩柳欧苏,不能再一味钻在八股里,不然纵然科场得意,也为学者方家所轻,而且学古文能开拓眼界,能跳出八股框框肆意挥洒,也能在框框里游刃自如。”王思任是时文大家,世事洞明,学问通达,他能准确看出张原文中的倾向和苗头,及时加以引导和纠正,这让张原深感拜在王思任门下是多么的幸运,而王思任呢,能有这么一个一点就透的弟子也实在是非常愉快的事,说得兴起,也忘了对张原的那么一点不快,悉心教导,言辞亲切,直到舍船登岸,看到女儿王婴姿上岸时脚未站稳张原还伸手扶了一把,王思任才又懊丧起来:“这么个女婿怎么就被别人抢去了,不然的话这同舟游园何等赏心惬意,说说八股,谈谈诗赋,噫,早知如此,应该在那日山阴县衙晚宴后就让侯之翰去提亲,看来什么事都讲一个捷足先登啊,悔之无及——”避园在会稽山西麓,层崖古木,溪流淙淙,可远眺香炉峰,王思任请了广陵治园名家倚山凭溪,建台、建亭、建廊、建栈道,堂阁高出林皋,石林掩映回廊,极有奇趣,现在还有一些建园时的杂物尚未清理,但已经能看出此园的不凡——王思任笑问:“张原,我这避园比你叔祖的砎园如何?”张原道:“恍入王摩诘辋川图画中,欲比较亦忘言。”王思任摇头笑道:“你太滑头,骑两头马说话。”张原笑道:“学生不是滑头,的确是在砎园觉得砎园妙,在老师的避园,又觉得避园让人流连忘返,只是此时寒林摧残,天色阴晦,看着难免萧索,待来春叶翠花红时,更不知是怎么样的美妙景象了!”王思任颇为欣喜,说道:“我原以为十月底园子就能建成,不料拖延至今,邀绍兴名流游园是得等明年开春了,到时你也一起来吧。”这时园中管事的和建园的工匠来向王思任禀报事情,王思任便走开了,张原和王婴姿立在临溪的浅道上,隔水看山、看石麓、看远处的香炉峰,张原起先还有些不自然,但王婴姿神态言语与往日无异,说话清新爽朗,张原有些愧疚的心也渐渐的放松下来,到离开避园回船上时,记不清与王婴姿说了一些什么,只觉得过程很愉快,就仿佛隔水看山,赏心悦目——已经过了正午时,一行人肚子都饿了,天气又冷,那乌篷船上的船娘却已煮好了擘面,王思任、张原、王婴姿三人一回到船上,船娘便将热气腾腾的擘面端上来,仆人们当然没有这个待遇,他们要等回到府上才能用饭,那小奚奴武陵看着少爷张原吃面,忍不住咽口水,声音很响,王思任听到了,笑问船娘:“擘面还有吗,给小武也来一碗。”武陵大喜,赶紧谢过王老爷,这又冷又饿的时候,吃一碗切得薄薄的蝶翅一般的擘面,真是赛神仙啊。歪打正着艄工摇起橹,乌篷船悠悠轻晃着返航,王思任吩咐道:“先送张原回山阴。”乌篷船行至会稽水门外,便折向另一条水路往西去山阴,这时,天色愈发阴沉,北风刮得愈发急了,船舱里昏暗如暮,船顶竹篷被凛冽北风吹得“噼啪”直响,靠舱门坐着的武陵刚把碗里最后一口擘面汤喝完,正咂叽着嘴巴回味呢,厚厚的门帘“呼”的一声被风刮开,随即又垂闭,武陵觉得脸冰冰的,看碗里,有几朵晶莹的雪花正慢慢融化——“下雪了,又下雪了。”武陵叫了起来,放下碗筷,探头钻出舱门布帘,看了看空中正飘飘而下的雪花,对摇橹的艄公道:“大叔,下雪了。”那艄公笑道:“你们小孩子喜欢下雪是吧,我们可不大喜欢,今年冬天太冷,果树都要冻死了,明年叫你没谢橘吃。”武陵咋舌道:“树都会冻死,不至于吧。”艄公道:“这可难说。”……王思任听到武陵与艄公的对话,喟然叹道:“万历十三年京师大旱,皇帝步行十余里至天坛祈雨,而近年天灾不断,或大水、或大旱、或蝗蝻、又或水而复旱、旱而复蝗,乃有群鼠渡江,食民间田禾殆尽之灾异,皇帝却无动于衷,连蠲赈的奏章也留中迟迟不发,这国运眼见是越来越颓了。”张原小心翼翼问:“老师,皇帝多年不上朝,到底是什么原因?”王思任道:“原因很多,和臣子怄气,体躯过胖懒得动弹,病足痛风,诸如此类。”不想和张原多说宫禁之事,转而又说灾荒:“四年前我在西安府兴平县为令,就遭遇一次大旱,若等朝廷发放赈灾钱粮,百姓都饿死或者逃散了,只有求告地方大户、组织义仓,才勉强支撑过去。”张原道:“老师,学生知道福建那边有耐严寒干旱的番薯、土豆和玉米,适合山地种植,只需播种,来年就有收成,虽没有米、麦值钱,但遇旱灾,可以让百姓充饥延命,尤其是陕西,三年两旱,最适合种植这些耐旱的农作物。”王思任点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似乎是从吕宋、爪哇那边传过来的种子,京师那边叫土豆为土芋,果然耐旱易种,但陕西却未见有人种植,这个并非地方官想推广就能推广的,那些拥田数千上万亩的地主只肯种能卖钱的稻麦,既如江南富庶之地,很多良田连稻麦也不种,种瓜果、种桑麻,什么值钱种什么,一旦遇灾荒,就无余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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