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芜回头看着她,看到方涵眼里泛出冷笑,听她冷冷道:“不如我们比试一场。若你赢了,我再不用离公子做乐师。”
方芜似乎带了些兴致:“若我输了呢?”
方涵松开手,指向东方依稀可见的高塔:“若你输了,就重回国寺,此生不许再踏入宫中一步!”
流云压住日光,琉璃瓦片像是被罩上一层黑雾。她望着正要踏过门槛的方涵,低低唤了一声:“姐姐,你是不是很恨我?”
方涵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可记得从前,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姐姐。”
这桩赌注无论如何看都是方芜吃亏,如果她赢了似乎也没得到什么,万一输了就会赔上下半生的自由。何况两位公主这般争一个乐师,还是男乐师,真不知皇帝知道会作何感想。真是自古红颜多祸水,不论男祸水,还是女祸水。
她总归答应下来。
从方芜到镜中世界的种种情形来看,倒不像为了救活大燕的杀手,反而像让自己重活一世,弥补遗憾。大燕的九公主死了,在这里重见方涵,把方涵当作自己的姐姐,也是情之所至。至于她对离青的态度,似乎也另有隐情。
可她忘了这里的一切都与大燕不同,方涵不同,离青亦不同,而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宫中众人大多对比赛并不期待,因为觉得结果毫无悬念,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只想看方芜如何出丑。毕竟在许多人眼中,也只有自不量力才可形容她的做法。
相较方涵请来最优秀的舞姬指点,方芜只日日将自己关在宫中,只有傍晚时才会去乐坊,大多时候会碰到在院中练舞的方涵,以及神色淡淡奏乐的离青。
后来几次,她甚至不入坊门。只在宫墙下听琴,有时会跟着琴声跳出不同舞步,入夜时才离开。
比赛的前一夜,方芜终于踏着月色进了乐坊。院中一角放了张石桌,一把石椅,琴声自那里响起来。直到她行至他面前,琴音才轻轻一颤。
清冷月光柔柔坠在肩头,她像初见时微微靠近他:“若是我先找到你,你会不会替我伴乐?”
琴声乍停,他眼里映出她戴着面纱的面容,许久,声音仍是淡淡地:“公主又何必为难于我。”
她垂眼看着他:“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需要你替我奏乐。只是明夜,你要在台下等到比赛结束,我有话同你说。”
方国女子善舞果然名不虚传。比赛那夜台下座无虚席,连掌声都较平时大了几分。
在方涵舞完后热烈尤甚,甚至有人轻声议论:“方才奏乐的那一位是谁?”
“离青离公子,方国第一琴师。听说为了邀他伴乐,两个公主争了好久,果然,他最终选的还是……”
之后的话在台上现出一袭白衣后尽数咽下。如潮的人声中,数条垂幔掩映出幢幢灯影。方芜的面纱比平日戴得还要厚重,遮住她的雪白肌肤,只剩一双好看的眼,可眼里也无波无澜,只在望向看台某一处时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而同一刻,二楼角落的隔间外,琉璃珠帘轻轻颤了颤。
我第一次见方芜的舞,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方芜。从前只觉得她冷,对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兴趣。如今却知,是没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但凡有兴趣的,她也能如今夜这般,将它全部掌控。
如舞,如他。
原来,她根本没什么话同他说。只是他不为她奏乐,便可专心致志看她跳舞。
结局没有丝毫悬念,只是让我哑然的,是方芜的舞姿。不若寻常少女的舞姿曼妙娇软,反而气势磅礴,像流水绕着坚硬岩石,仿佛从什么绝世武功里幻化出来的。
一曲舞毕,四周久久无声。
她在台中间站定,微仰着头,声音还带着些喘息,旁若无人般地开口:“现在,可想弹琴给我听了?”
珠帘后,白衣晃动,一人踱步而出,扶上雕栏,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温润公子与丑陋公主,坊间一时传成佳话。
大多数时候,男人肯同丑女互许红颜,不是因为真的爱她,就是真的爱她的钱。虽说安宁公主长相丑陋,但舞跳得好,倒足以弥补些缺陷。
从前在宫中,见过许多人跳舞,无一不是妩媚动人,一颦一笑像是要勾人的魂魄。可方芜的舞,却冷得像冰,每一步都仿佛要把回忆踩碎。
自此之后,两人倒时常在一处,大多在夜里,宫中便会响起琴声,有时在方芜寝殿,有时在冰雪初化的湖边。只是她再不肯跳舞,倒是时常会心不在焉,不知望着哪一处怔怔出神。
一曲未歇,他在她起身时问出心中疑惑:“公主有心事?”
她微微偏了头看他,是疑惑的模样。
“公主曾说琴师能奏出自己的心事,殊不知跳舞也是一样的道理。可见公主并不高兴。”许久不见回答,他垂眼继续道,“公主同我讲一桩心事,我便也告诉公主一桩事,才算公平,如何?”
琴声依旧,她闭了闭眼,似乎在极力回忆:“从前我有一个姐姐,她待我很好很好,什么事都让着我。我母妃去世得早,父王又忙于国事,平日见得最多的人除了宫婢便是她。我小时候贪玩,打碎了邻国献给父王的珍宝。父王很是生气,要责罚我。她知道后跑到父王面前,说东西是她打碎的。十二月的天,她替我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几乎要了她的命。所以后来,即使她和……”
她摇了摇头,柔柔笑出声来:“她喜欢跳舞的,但自那以后都不能再跳舞了,我答应她代她跳下去。可她却死了,死在她最爱的人手里,剑尖淬了毒,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在这样的高台上,那是她曾经教我跳舞的地方。”
十指轻动,化作悠然琴声。她微微皱起眉,是痛苦的神色:“所以我很讨厌跳舞,以后都不想再跳舞了。”
“公主。”他轻声唤她。
她撑了撑额角,忆起往事似乎让她疲惫不堪,兀自笑了一声:“陈年旧事,是不是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