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我才问贺连齐拿到前尘镜。
三遍咒语过后,模糊镜面漫出幽暗烛火,将壁上砂金漆笼上一层微光,檀香袅袅而起,不知何处有木鱼声吟唱。
是一座佛堂。
堂内冷清,正中一尊赤金佛像遥遥高悬,贡台下摆着一副水晶棺,四周围满燃至一半的红烛。棺中躺着一位美人,白衣黑发,双眼微阖,面上覆着薄纱。
窗外几片枯叶落下,堂内蓦地响起缕缕琴声,不似哀乐沉沉低诉,倒像山泉委婉连绵。
我这才看到角落里唯一的一块空地,蒲团上背身坐着一位白衣男子,玉簪簪起漆黑发丝,锦袍袖口微动,乐声便是出自他指尖。
从前只听过对牛弹琴,还从未见过对着一具尸首奏乐,当真是匪夷所思。但我没有妄加评论,毕竟习俗不同,也许他的琴音有特别功效,能够超度亡灵。
烛泪融融,琴声渐次空灵,一派反常的幽静祥和被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
白衣男子起身打开门,一个神色慌张的老尼探出头来,从门缝中张望:“离公子,这招魂曲已经弹了三日,公主究竟能否……”
面容清冷的白衣男子神色淡淡,垂首轻答:“我尽力而为。”
老尼没有着急离开,又像是极其忌惮棺中的人,并不敢进佛堂。
乐声再度从容响起,几段平缓琴音淌过,陡然走高。面前像有陡峭山岩拔地而起,凌厉的几声响过,忽然“砰”的一声。
琴弦崩断。
那男子似乎愣了愣,片刻的寂静后,没有合拢的窗棂忽地被风吹得尽数打开,吱呀作响。满地的烛火忽明忽暗,几乎尽数熄灭。在尼姑的尖叫声中,棺材里传出轻微响动,美人缓缓坐起身来。
风乍停,烛花噼啪一声轻响,白衣男子指尖拂过琴弦,直直望向棺中的人。温暖烛光盈满他墨色的眼,他像是笑了一声:“公主,你回来了。”
我想,这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初见。
此前做了无数种猜想,独独没有想过方芜代替了安宁公主,自己躺进了棺材里。
她的出现着实吓坏了一众尼姑,毕竟三天前见到过安宁公主已经凉透的尸体,如今看到一个大活人,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是否真的是佛祖显灵。但大多数功劳,都归结于奏了三日招魂曲的离青。
传言离青琴技天下第一,更是身怀秘术招魂曲。听闻人死后七日内,魂魄不散,琴音便能聚魂。虽他本人从未承认,可仍有许多皇亲贵胄时不时招他去抚琴。他们觉得,离青的琴音既能起死回生,那时常听一听,或许有延年益寿之功。
江湖传言时常夸大其词,本不可信。但信的人太多,假的也就成了真。当今圣上更是将他封为御用琴师,赏地赐宅,每逢盛大庆典才奏上一曲。寻常人再也听不到如此天籁。
方芜进宫那日是个好天气,冬阳高悬,山涧景色一片枯败。她被侍女送来的裘皮大氅裹得密不透风。白纱覆了半张脸,依稀可见狰狞疤痕,大约是她故意画上去的。
马车孤零零地驶进宫,数年不曾露面的公主再次出现,少不得有不少宫人打量。只是这个打量,还是明目张胆的打量。
方芜跟在带路的侍女身后,仍没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过高台楼阁,陡然现出宽阔水域。湖心水榭上布着低矮案几,有人盘坐抚琴。
方芜示意侍女稍候,独自一人缓缓踱步而去。一片湖光水色中,琴音乍停,离青站起身来,躬身道:“公主。”
这是入宫以来唯一向她行礼的人,她绕过案几走到他身侧,目光扫过不知何时已修复如初的琴,在看向他的眼时变得若有所思:“这曲子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语声恭敬:“戏作而已,没有名字。”
“你为什么躲我,因为我的脸很吓人?”她微微俯身靠近他,一只手撑在琴弦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衣袖,“我生辰那日,你也要献曲吗?”
他不再躲闪,只是也不看她:“青本是御用琴师,至于何时何地奏乐,一切都听从皇上安排。”
拒绝意味如此明显,若是寻常姑娘早就羞愤离开。可方芜在他说完话后却无半分反应,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则垂眼望着琴弦,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化作泠泠轻响。
而后良久,两人都一言不发,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距离都分毫未改变,只有琴音时断时续。
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的,是身后一道清脆嗓音,言辞满是傲慢,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屑:“虽说是青天白日,但这孤男寡女的,是不是该避避嫌才好?”
话中挑衅意味明显不过,大约又是哪一位来瞧方芜笑话的人。她收回握着他衣袖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却在见到来人时,一贯冷淡的表情像寒冰裂开一道细微的口子,终于一点一点崩裂,连嘴唇都在颤抖:“姐姐——”
这声姐姐唤得情真意切,不像是伪装,倒像面前这个人真是她的姐姐。可方芜对镜中世界并不了解,又怎会认出她是谁。前思后想才得出唯一的可能,这个人,可能跟大燕的九公主方晗长得一模一样。
而这人正是方梧的姐姐方涵。
此行总是有太多巧合,一时难以理顺头绪,只好静观其发展。之后的日子大都稀疏平常,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三日后宫中夜宴。
庭中劈开一方空地,塑着白玉高台。七八个舞姬婉转弹唱,一时乐声融融,看似一派团圆祥和的景象。可本该是宴会主角的人,却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原本方梧公主五岁已去往国寺,十余年未回宫中,对宫中诸人诸事几乎毫无所知,不愿与人交往也属正常。总之也没什么人在意。
酒过三巡,主位的皇帝提前离席,方芜亦寻了个由头,刚站起身,台上蓦地响起熟悉乐声。
她回头望一眼白衣黑发的男子,又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