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潼带他去了英皇道的一家私房粤菜馆,点了几页招牌,每盘菜量不大,都很清淡,手艺过关,林甬多少也能用下一些。分别前向潼坚持让司机送他,自己叫车,又同他提醒了一句林然出殡日期,令他不必过多操心,届时自己会遣人至嘉道理接他。
“嘉道理的房子我准备卖了,”林甬没提元朗的地址,只道,“我会提前去。”
林甬没提另一个名字,向潼也没提另一个名字。只是林甬在副座上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向潼站在路边拦车的背影,忽然想起很早之前曾令他介怀的另一件事。那天他追出二十七号,想要拦下向潼,对方亦是留给他这样一个背影,径直登上计程车,去了金巴利街。
一念灵光之间,他猛然意识到反复噩梦中,最初是向潼,后来又成为向苓的人,身上那件真丝菡萏宽袖戏服从何而来。
但亓蒲的眼睛怎么会瞎了,他可以想杀向苓,却不能想到亓蒲这个名字。林甬的思维就此打住,拒开了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在他对向潼表露了同意前往台湾的意愿后,翌日陆文沉便立刻找上门来,无论林甬搬到哪里,乔亦祯这个情报线人总能搞到他的地址。
陆文沉离港时间定得比向潼预估更早,五月中旬,过完母亲节就动身,他说出这个节日仿佛是蓄意往林甬身上扎多一根刺,Kiki立在圆桌一端,给二人泡茶,叶方沸,林甬就呵气撇了余沫,嘬水烫了唇,倒有点血色,听陆文沉一板一眼讲解路上的安排,爱答不理地垂着眼,像在打量自己手腕处因消瘦而突出的尺骨,没怎么正眼看过陆文沉。
陆文沉正事说完,又道:“还有一件事,乔亦祯说你欠他二十万,让你走之前记得还上。”
林甬皱了下眉,莫名其妙:“食塞米,我欠他二十万?他发梦?”
陆文沉道:“这笔债是那个和胜会的路岭死之前欠下的。谁帮他办的丧事,他又是谁的契弟,想来不用我再提醒你了。”
陆文沉话音方落,Kiki翻盏的手一个不稳,险些便要打翻在地,林甬身体比意识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先一步倾身抬臂,在半空用掌心托住了滚烫的茶杯,沸水顷刻烫红了皮肉,林甬在Kiki惶恐的道歉里摇头说了句没事。Kiki紧忙去厨房取冰块同湿巾,林甬将茶杯放回盏托,在陆文沉事不关己看好戏一般的眼神里回答:“让乔亦祯自己去17k或是和胜会讨,来找我算什么事?”
陆文沉端起茶杯,抬手挥去热气,说:“既然你同别人有过一段,也就二十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顺手帮个忙,也算你们好聚好散。”
“四妈,”林甬没接这话,喊来阿姨,起身吩咐,“陆生要走了,替我送下客。”
陆文沉笑着说:“我这茶才刚喝一口呢。怎么着,一提亓蒲,你就坐不住了?我爸前两天还在说着怎么也得让亓蒲同文哥见上一面,他自个也想瞧瞧这亓蒲究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同文哥长至几分相似,亲手毙了林叔林叔还给他写谅解书,又是怎么能把你迷得前两年还喊打喊杀,如今却闹到八卦小报都在描述你们如胶似漆。”
陆文沉面有笑意,内心却冷眼旁观着林甬听闻他这番话时的表情变化,简直不能相信这人还是个情种。什么情种见一个爱一个?林然说原宥,杀父之仇就真不报了?恋爱迟早是要腻味的,若溺至一个人心软刀钝,嘉南高雄的种植基地,自己忍痛让出去,他又能不能吃下?
但林甬看也没有再看他,接过Kiki递来的冷敷巾,只同四妈又交代了一遍送客。
陆文沉人是走了,却在茶几上留下了一份娱乐周刊。他憋出一肚子恶火,非要逼得林甬同样不好过。Kiki和四妈不知应当如何处理,哪怕丢弃都要等林甬开口应允,于是那本周刊被晾了一个午后,晚饭时还是呈到了林甬手边。
纵是单单扫过封面,标题间赫然一行粉字“手仔似漆胶,娇月攀阔少”“山顶连号别墅,收容落选港姐”便偏偏最不凑巧引入眼帘,陆文沉猜到他不会翻,不嫌费事地额外裁剪出详情页的具体几张相片,用不干胶贴在书脊。两位主人公俊男靓女,半山步行道,挽手同行,即便仅是偷摄,依旧赏心悦目。无需旁人提醒便已知道如何顾好自己,哪怕没有他的参与,仍会继续平静地过生活,日出时行街,日落后约会,对每个人微笑,将每件事都整理好。只有他简单到一眼就能望穿,望穿他几着迷,望穿他几消颓,望穿他几逃避,连Kiki和四妈都要等到最后时分,才敢犹豫踟蹰间问他“如何处理”。
林甬沉默良久,到底还是笑出了一声。
“不必丢,相片留住,裱装好,先收起来吧。”他说。
林然出殡那日,正午一切事宜结束,晏昼转棺入葬,傍晚林甬有事离开,向潼留后应酬至夜幕渐起,给剩余人手安排完任务,点了两名保镖跟随,上车后忽而发觉林甬不知几时折返,正一个人立在大门旁,低头把玩手里一盒黑色的大卫杜夫香柏木火柴。林甬已经很长时间未曾参与社团事宜了,从前他满身宣泄不尽一般的热情某朝某夕忽然便熄冷下去,向潼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林甬抬起脸,收起火柴,穿过马路,朝他走过来。
向潼望着他的面庞,而后意识到林甬亦学会了这么一样没有意义的笑,身旁每个人都会,只有他仿佛是不屑虚伪。
但向潼心生依旧唯有怜悯之情,只觉得林甬是又可怜又可爱。像蔫了尾巴的一只大型家犬,再憋屈也不会向主人露出利爪,便如是一直以来,他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始终是那句“唔使惊,有我喺”。林甬一手扶着车顶,俯身望着他,他主动托住了这只大狗狗的前掌,发觉对方周身滚烫,体温格外之高,便问道:“你的事情办完了?之后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林甬没回答他的问题,道:“我方才听他们说,你准备去找亓蒲?”
“是,陆二爷想见见他。还有我爹地,也想同他见上一面。”
林甬说:“保镖不用带了,我陪你一起去。”
“Liam,我爹地能会见访客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时间不多,我需要一个能对亓蒲开得了枪的人。”
林甬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我可以?”
向潼凝视了他片刻,轻轻地说:“Liam,我只需要他活着跟我走,哪怕是废了他的手脚。你要想好。”
“我不是不相信你可以,我是不想看到你伤心。”
林甬走到另一侧,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我到底会不会伤心,见过他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