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进另一重名之为家的牢笼,倘若成熟始自失怙,登峰之后就要落山,为何流水能穿石,舌比齿长存,气息柔软却亘久,握拳仍有沙漏,李小龙的武术哲学教他万物以柔克刚,是否一定要最残忍而无可转圜的方式,温和亦反复侵蚀,回顾一刻,昔日海市蜃楼,断壁残垣,携茫茫形体虚幻之尘倾颓毁落,才能如暴马乱兵攻毁一个人过往固有的认知城池?眼泪洇过枕面,至恸却是因不可留不可得不可能将他触伤的熟悉氤氲,那是阿爸的味道,拥裹而来,藏无余地。兰因絮果,不可吟,不可灭,愈是自诩心如明镜,此刻照见故人旧影愈是清晰,他将脸完全埋进枕心,哀之失声,怆然泪下。
复失之爱埋成情感,废土之下还有他世上最后一位至亲。几位家佣在林家陪住数十年,事发第一时间林甬便回来简要交代过一切照旧,十时半阿姨端盘上楼来敲门,轻声问他要不要食宵夜。百病生于气,悲则气消,劳则气耗,阿姨怕他忧思过度,浊气积郁而生瞋胀,文火温粥,又用酸枣仁和百合为他煮了安神的凉茶。林甬饮得缓慢,清粥食三两就置勺,阿姨没见过他吃这样少,林甬从小哪怕高烧患热也不影响每餐食欲,忙追问他是不是不合胃口,林甬摇头起身,说饮完凉茶嘴里泛苦,食唔下,我瞓先。
一晚冇食嘢,个胃点顶得住?阿姨嘴上念叨,放心不下,跟到卧房,睡前拿一瓶药油来给他揉肚脐。边揉边讲,你细个嗰阵时食多又唔吃青菜,结恭肚痛,就日日畀你揉揉,而后轻轻叹气,大个仔了,廿岁饮凉茶仲要嫌苦?瘦咁多,咁样我都好担心。
廿岁仲要揉揉,林甬闭着眼,声音沙哑,答我都饮哂,净系食唔落。
在他与世隔绝的一个周里,林然手下几处夜总会都有人闹事,夜场管事电话打到他号码,变成几则焦躁留言,地盘丢就丢吧,林甬食面时未有波澜地想。林然一面将产业都转交给他,一面不希望他再留于香港,待嘉道理的房产出售,现金便已足够他去任何地方了。车亦不要,房亦不要,林然仿佛提前预知了一切,他躲得开回忆,难道还能躲得开整座香港,即便割舍仍有其他情感,只要出门,只要走回生活,还有效仿成真的身份同日常。留言播放至最末一通,来自向潼,说夜总会的事情他已帮忙处理完毕,让他不用担心。
“Liam,照顾好自己。”
林然之死,第一时间受到围攻却是向潼,百忙之中还要顾全林甬。林甬到卫生间洗脸,漱口,剃须,眉断处仿佛再也无能复生,镜中人眼白发黄,目下乌青,仅仅一周,形销骨立。再没有面目,也再没有表情,他怎么照顾好自己?搬回元朗第二日,林甬搭计程车去了安乐路,无须议事,常驻只有算命先生张家明,他叫醒对方,询问近来社团情况。
他一言不发,往下听着,过往思绪从接到死讯一刻因两个名字忽然发生错序,即便两周失语,逻辑却已然循线索将真相捋清,信息如潮侵,粗鲁而汹涌,在杯碎前一刻,是他生硬阻断了所有浸入情绪,主动切断了所有思考。林然的旧日同盟如陆长青一辈元老皆在震动之时出面表态,安抚林甬,力挺向潼,两周时间内发生三起事故,两起是陆文沉在会议中出现私生争论时直接掏枪击毙了两名发声人。陆家因此与人结仇,陆文沉却如悍匪一般,面对上门讨要说法的家属和马仔,直接抬手以枪口替代回答,“这么恋恋不舍,不如一起下去陪他。”陆文沉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陆长青怒不可遏,四太主动赔钱道歉,将陆文沉关在屋内禁足,最后内部教育一番,结果变成陆文沉不得不接受林然遗嘱内容,下一次前往台湾时带上林甬。
还有一起发生在向文的案子最后一次开庭,二十二年有期徒刑宣判落槌敲定,向潼与向文进行了简短交流,出来后不知何故并未搭乘来时那部轿车,独自离开,而原本陪同随行的几名马仔在返程遇上车祸,无一生还。张家明讲到这里连声叹气,说大佬不该这样做事,太寒人心。
“人家都没做错什么,大家都是出生入死为社团打拼到今天,不能因为大佬自己心情不好,就要人去死啊。”
林甬说:“每日发生多少车祸,还能都算到向潼头上?”
“话是这样讲,但Liam哥你都好久没回来,”张家明道,“你是未见过大佬决事那副表情,要谁死,要换谁,都是温温柔柔讲,他不笑还好,现在一笑我骨头都冷,我感觉以前文哥都没这么瘆人。”
林甬没应声,张家明想起某次林甬与乔亦祯的对话,又道:“对了,大佬而家仲食烟,你知唔知?”
“他食烟?”
林甬这回倒是抬眼停了几秒,而后道:“也没什么奇怪,那么多烦心事。”
张家明赔笑,心说若非你阿爸遗书惊人,哪来那么多烦心事。林然生前所为分明是帮扶向潼继位,死后遗物中却平白放入一份鉴定,对方与新记之间隔着无数条人命,血海深仇,难道还会来认祖归宗?林然既然早知其是向文私生,在世时一声不吭,死后反却曝光,这不是摆明给向潼添堵?何况向潼现下风格锱铢必较,这笔帐恐怕最终算也只能算到林甬头上。张家明不很相信林然冒失至此,模模糊糊有些猜想。苏三不够格,行事又鲁莽,未必其他当初未站队的堂主便对向潼心服口服,如要生乱,如今不仅林然身死,甚有比苏三更“名正言顺”三分的话事人选出现,张家明想得自己冒起冷汗,向潼疑心若重到这种程度,他还在林甬面前讲大佬小话,不如赶紧上楼给自己卜一卦,能不能有命平安活到退休。
张家明搞不清林甬此番询问是什么想法,于是诚恳道:“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对大佬不满那部分人早都被换得差不多,何况大佬狠是狠,对其他兄弟也是真的足够大方,再说不狠怎么立得住?现在大家都知道夹尾巴做人,不生异心就能天下太平。”
林甬走之前多问一句,得知向潼今日在酬鸿楼宴客。即便向文数罪并罚,落判二十二年,到底不是无期,向潼还是要答谢律师团数月忙碌,林甬找去还是打车,他身形消瘦太多,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门前看守马仔几乎没能将他认出,好半天才喊了一声Liam哥。林甬只留个口讯,说不必通报,自己走到对街快食店点了一份炒面,不过胃里多日未曾进食,油腻实难下肚,动了几筷子便放弃,坐在路边点支烟等他。
那份亲子鉴定他曾过目,彼时他同林然无心一句难道还要拉对方来做Parternitytest,玩笑话亦成真,他知支持结果不是作假。
亓蒲要杀林然,恨之切至一见面十六发子弹,一发不留,一发不留。一发不留,亲子鉴定上的两份样本又是从何采集?林然怎样同向文开口,说二十年前你的旧情人死之前还是给你生下了孩子,芥樱背后死因,林甬明白向文后来一定知情,他哪里是无能为力,许咏琪受孕,是两个人的默许,谅解书上讲无关系,原来连他阿爸的死,也是两个人的默许。亓蒲之生真如恶鬼索命,向文为新记,林家为向家,原来人人都顾全大局,情与爱是小事,情与爱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他等了半个钟头,见到向潼下楼,一一握手送客,听完马仔转告,回身来寻他,隔街相望,眼睛对他笑。他爱林然,林然觉得是小事,他爱亓蒲,亓蒲觉得是小事,他爱向潼,向潼觉得是小事。有些人永远可以playthatrole,天塌下来,剧情还是往前要走,该做的事还是不会改变轨道,林然知晓结局,还是在打高尔夫球,还是一如往常地责怪他将衣物往沙发上乱丢,还是训他多饮多食,伤胃伤身;亓蒲知晓结局,还是在他面前柔软,还是许关于他的心愿,还是吻他当作告别,还是在他面前不设防地入睡,还是让他牵他的手;向潼方得知向文刑期,还是处理完所有事情,还是用眼睛在对他笑。走到面前第一句还是问他,怎么瘦成这样?
向潼看一眼他桌上的菜肴,柔声道换个地方吧,我请你,你现在吃这些怎么行?
山珍海味也食唔下,夜总会嗰边,辛苦晒,多谢你。
他忘记换普通话,向潼终于可以听懂,笑笑讲边走边说怎么这样客气?一直未覆消息,你让大家都好担心。Charles那天带阿沉去见你,回来说你还有心情同他们开玩笑,除了瘦些,看着精神还行,只是我没想到你瘦这样多,Charles太粗心,你这样怎么能算还行?
林甬摆摆手说我不要紧,又问:“陆文沉下次去台湾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五月底,”向潼问,“你决定同他一起了?林叔的意思不像只是让你去散心,是要阿沉把手上那条线交接给你,台湾那条路的货基本是分销到温哥华,你也知道香港的粉档上头有17k压着,不好做,你要跟阿沉去台湾,以后恐怕就没什么时间回香港了。”
林甬平静地说:“我阿爸希望我移民加拿大。”
“林叔对你还是……”向潼顿了顿,道,“粉档的事,你惯来不管的。阿沉脾气也差,你知他对一些事有偏见,又因为你和……你们两个对上……”
林甬说:“他一个葛朗台,现在要分条财路给我,我和谁谈,他都不会有好脸色。”
上了车后,向潼同司机交代了地址,对林甬道:“近来移民加拿大的人也多,你去了温哥华,适应也不会太难。”
林甬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还是说:“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向潼转过头,看了看他,道:“阿甬,如果留在香港不开心,不用勉强自己,你想去哪里,我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