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蒲又讲一遍“多谢Ken哥”,直到送走这桩烂桃花,方才取下镜框,揉了揉眉心,回身低头看向路宝欣。路小姐始终神情平淡,事不关己一般靠在墙上抽她的烟,墙面上方白底标识简笔画一支香烟,横斜一道禁止,亓蒲道:“路小姐之后要到哪里,不如我找司机送你吧。”
路宝欣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短促地笑了,道:“不是讲还有好多事情要我帮手?刚刚是阿姐,现在又变回路小姐。亓生对BB棋也是这样忽冷忽热吗?”
亓蒲不知她何来此问,过了好几秒,方道:“原来从前你们是这么喊他的?”
路宝欣抽完了剩下半支烟,烟头落在地上阿Ken的名片旁,被她用平底鞋跟踩灭,路宝欣道:“多谢亓生一直以来对宝棋的诸多照顾,其实他这种死法,又是这样年纪,你是不必替他大办的,倒不如找人替他超度。不用送了,我自己叫车走就好。”
亓蒲沉默片刻,道:“路小姐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他话音一顿,又道:“是Ken哥同路小姐说了什么吗?”
“我与亓生本来也就不熟,能有什么误会?亓生不必多想,那人并没有同我说什么。”路宝欣拍落胸前与裙摆被沾上的烟灰,道,“何况我想亓生这样体贴一个人,大抵那人也没什么能同我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抬起脸,语气一直是平和的,对亓蒲弯起眼睛笑了,“对吧?”
路宝欣这么笑起来同照片上的路岭实是太过相似,亓蒲本已近到嘴边的话语一刹间走失在了这个笑容里,路宝欣说完便转身踩着那双浅口的素白色凉鞋离开了。他呆愣地盯着她粉红色的后脚跟,像是舟在溪面上下起伏,规律的高低几乎令他不可控地感到一阵眩晕,一阵无名状的茫然忽然袭上他的心头,路宝欣前后态度截然两面,可他却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他同路岭——可是他同路岭又有什么可以误会的?他留在路宝欣方停过的墙边,像是被她勾出烟瘾,一支接一支吸烟,间中有几名工作人员上来问他处理事宜,他都机械般得体答完,只对方每每望着他指间忽明忽暗的烬火,都是欲言又止,无一人敢出声提醒他注意场合。走廊闭窗便无风,烟雾只会往眼里不饶人地扑,戴着那一副眼镜都挡不住眼睛因此持续生疼,从夜半便赶来红磡,忙前忙后,一滴水也未顾上要饮,此刻抽到眼眶都发干,每一次眨眼都像拉长了帧的放慢动作。
午后冷清的殡仪馆仿佛散了场的舞台,每个人走之前都同他说节哀,面前白色瓦砖之间浅棕色的接缝线一个十字接一个十字,编织成一张与走廊等长的巨网,网罗罗限住烟飘的方向,过道太窄,视觉里的网将至倾倒性地压到他身上,情绪从理所应当的交际和程序里抹消,压过来勒紧了他说“节哀”。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终于需要开始节哀。
他碰到西裤袋里一枚小小的塑封薄荷糖,规矩是离开会场才要吃掉,用以安抚生者生时余恸,阿Ken当着他的面便拆开,因为阿Ken真的无必要因此有哀。旁人都是先自然地有七情六欲,方才需要学会克己,而他想他的情绪大概是后天才迟钝地学懂怎样流露,怎样体会,可他想双脚踩在地面做一个寻寻常常普通人,就必须先偿清他过往几年里不断借麻古产生人欲,借致幻剂得到平静的生债。清明之前的倒春寒迫得每一个人都想快快回到卧房,他独自留在阴凉的殡仪馆内,像是清醒着戒毒,脑海反复播放阿Ken给路宝欣点烟的那一幕画面,播放完点烟又开始倒带泰国那一桩车祸现场的弹道报告。
一页页地筛过纪玉楼到纪山,路宝棋到路岭,一根细线从邻端牵系到彼岸,那根线致命之至如同钢索,他不过是走在钢索上如履薄冰的人,有些事他清楚,有些事他沉默,有些事是他无能为力,动辄得咎,可最终仍是一步错,步步错。路岭并非他的扯线木偶,与他交接耦合的一年不过是路岭人生里的十七分之一,却是因他疏忽之过,所以分母永永远远只有十七了。他不愿将路岭当作棋子,背后却有人要用路岭的死来提醒他,你选了一个,就注定选不了另一个。
他顺着林甬提前回到香港,被无端放到中心的路岭就成了坠空的人。因这从来就是一整座砖瓦牵系的高塔,无论是添上一份他的恻隐,还是抽掉一次原定的计划,所有微小错误造成的重量失衡,方让整座高塔出现了最终无法挽回的倾斜。
是他真的没有照顾好路岭。他已经错了太多,再不能够错下去了,更不能让路宝欣卷进这些事情里来。
他衔着最后一支烟往外走,点火时往里吸进一段,阖上眼下意识避开之后将袭而来那阵浓雾,当视线再度恢复清明,从大门外挟雨带风卷进来的那道人影同时顿足张望过来,一切肃穆装潢被对方像是闪电一道,晃然劈开,犹是白昼,晴空在他发怔的一整包二十支烟里不知几时原已飘起了雨。冷意攀臂而上,知觉恢复回升,只是逻辑的理性上某一环就此突然断链,林甬提两把伞立在那里,像是不懂追人要制造借口努力同行的傻瓜笨蛋。
香港曼哈顿,九龙市中心,身前是明艳,身后是殡仪,他的脚尖朝向哪里,已经不是应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是两把雨伞,真是奇怪,面上冷冷涔涔,有泪在这一刻沿两颊滑落,他又来找他,可他上一分钟还在想着怎么把他从这些事情里推开。林甬总有一天会恨他,过去他不在乎,甚至有所刻意,只是从卡马拉开始,怎么忍心让他无知无觉继续喜欢下去?
他已经决定不可以再碰伤一个人的心了。
林甬嘴边烟支仿佛是被他的眼泪吓到悄声落地,蹭过胸前白色衬衫,留下一抹灰印。风衣上一身雨水,就这么手忙脚乱跑过来,是不是全香港只有他一个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的路岭同林甬都当作小朋友看待?
林甬哭笑不得,满身上下找能擦眼泪的物件,一面说着:“怎么一看到我就掉眼泪?都怪我不好,睡到正午,才听到电台播报,一听到我就过来了,结果还是来迟。但总算是你这么久以来终于肯离开一次半山,我都怕我车速稍慢一点,就又要见你不到。”
他又说:“不过这么大的事情,原来你真的可以一点都不告诉我。这一个多月,关于你的消息,我全是道听途说,连八卦版讲你在同杨月娇拍拖,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哪怕说着这些话,语气里听来也没有一点不满或责怪。
亓蒲只是站在他面前,眼泪静静地淌下来,可表情像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让林甬想起上一次见到他落泪也在九龙,在宋小天出事那日。彼时亓蒲伸手来遮他眼睛,现在视线却愿意看他,也许是因他一直在对他说话,可恋爱的人没有头脑,只觉已经大有进步。生气晚来,生气他难道流一早上眼泪,今日出殡来多少人,给每个人都看见他发红眼睛,Eli哥面子要不要?他的眼泪仿佛因为稀少,所以总像是一种迟来的预告,林甬发觉追求他像自虐,一看见这个人,心情哪里都矛盾,可还是一听到消息就来见他。
林甬见到他端着烟的右手,又往另一侧看过去,而后低声问:“什么时候拆的石膏啊?”
亓蒲没有回答,一直只是看着他,许久过后,终于开口,却是问他:“林甬,你是不是真的中意我?”
林甬取下他的镜框,微带诧异又认真地看了看他,不知他何来此问,道:“好似一直没给过我明确回应,又唔清唔楚飞咗我个人系我面前呢位。”
“是因在殡仪馆入面,所以后知后觉,明白要开始珍惜眼前人吗?”林甬见他不答,便就近捧着他的脸,用拇指蹭了蹭他湿漉漉的眼角,笑着又问。
“我梗系中意你,点可能唔中意?所以睇到新闻第一件事就系过嚟搵你,车上电台听到晏昼要落雨,停到路边又去买遮,”林甬道,“好彩正好最后两把,你看人都走光,我迟来你未走,系咪天意都话最尾必须到我登场救你?”
亓蒲说:“下个雨而已,没有走完,司机在等的,车上也不是没有伞。”
“司机给你送伞同我来给你送伞怎么可以一样,”林甬道,“不如你把我当成司机,Eli哥要去哪里,畀个机会我,我送你。”
林甬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哄小朋友似的边说着:“都说节哀节哀,活着的人要快些振作起来,Eli哥好眼浅,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都忘记?”
微雨的天依旧有阳光,街道不时吹起徐徐长风,黑色平治就停在路边限停区,上了车后林甬探身替亓蒲扣上安全带,距离近了,比方才更清晰地闻到亓蒲一身的烟味。林甬坐回去,往音响里放了一盒磁盘,刚要按启播放,忽然指尖一顿,又转过头问他:“今天你不开心,所以让你来选一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