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缠绵,迷蒙,上海所有人都在穿白的衣,南京路白的衬衫、白的半裙、白的长裤,笼统的,单一的,偏偏Elias在那么多人里一眼就望见了穿着白色风衣的阮乔。他穿过马路朝他走去,拥过他吻了吻他的额头,问:“等一下恐怕便要落雨,怎么没有带伞?”阮乔的眼泪不是白色的了,他踮起脚要找他的唇,亓蒲却别过了脸。阮乔伏在他的肩头大哭起来,像第一次上他的公寓那样做什么都是个小孩子,人来人往,他只顾下着他的泪,就同人来人往,Elias方才想吻他便兜过他的身子低下头。只连最后的吻都不碰他的唇。此刻的上海偏是不肯下雨,要日光这样赤裸地照明他冷漠的侧脸,一个别开的拒绝的侧脸。阮乔说:“你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想要见到你了。”
Elias一只手端着烟,另一只手哄一个孩子一般去拍他的背,纵容他在自己的怀里流了太多的泪,又用他昂贵的衬衫揩了鼻涕,湿濡的脸湿濡的睫毛,他低垂的睫毛投在面上的影子像是童笔画中的夜星,用最质朴的方式收拢了一束束的星光,南京路上是轻的风绵的雾,阮乔的世界一直是这样的,看见他一个就再看不见其他任何人,整条南京东路整个外滩整个黄浦整个上海只剩下了Elias。可现在他却对他说:“我以后也不会去香港。你不肯吻我…可我以为你望着我的眼睛便足够了。比一百个一千个吻都足够。但原来眼神是可以骗人的,”他眼睛里的湖水流动出了悲哀,“因为那眼神是把你自己也骗了,Elias,你没有骗我,也许你是不屑于骗我。是你的心骗了你自己。”良久地沉默着,半晌,阮乔再次抬起眼来,用一句话便结束了这段感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去香港。”
Elias几乎无能为力,只能够吸了一口烟,请亓蒲来看一看这个在他身上做了梦的男孩。心却是被一根线缠绕着,听完阮乔的话便忽地绞紧了一下,紧到连胸口的呼吸也会钝痛,亓蒲笑了笑,温柔地说:“好,不要来香港。”
“香港也不是好地方。若你在香港迷了路,只怕连我也找你不到的。”他本只是想打破这种瘆人的冷,可说完连自己都顿住了。原来其实他只认识阿姆斯特丹,他是个连赵雅芝都不知道的香港人。他的一切自然的情感都与香港无关。在香港只有他的烟他的药,香港与他无关,阿姆斯特丹与他无关,他的俄语也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学来的俄语,他的上海只有一个水蓝色眼睛的阮乔,现在阮乔对Elias的恨却这样刺痛了他。Elias说:“我会写信给你。”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阮乔住在哪里,总是阮乔来他的公寓。难道往音乐学院去寄?阮乔也没有再说。他最后望向他的眼睛那样悲伤,再悲伤却也没有话可说,阮乔从没说过爱他,但他听懂了他最后的沉默。他一早就知道阮乔对他的迷恋,却从未想到那迷恋这样深,深到如他不肯要,他便宁可同他再也不要见到。阮乔将Elias锁进了他小小的世界,不要他的以后,不要他的未来,不要其他任何的可能,只要这一样的Elias。在飞往清迈的飞机上,他忽然意识他不吻阮乔便如同何宝邑不吻十五岁的Elias。何宝邑的吻落在他的唇边,一如他的吻落在阮乔的侧脸。
他在清迈继续戒了两个月的烟,体重在增肌中迅速地回到了一百四十磅,按着司文芳圈出的地址找到了那个中年男人,还未交手胜负便已分晓,他几近怜悯地望了那举着枪的男人一眼,他的子弹还未动,他的身便已先到了他的身前。芥端康一定早便动用过私刑,当年问不出的换一种方式去问也不会松口,但他在拔了他所有的指甲与牙齿后依旧用烟头烫起他的眼珠,收集的断指似是一枚枚水煮过的花生。他用对方的唱片机放了阮乔最喜欢的一支再会的彼端,东京武道馆的演唱会上,穿着白色婚纱的山口百惠流着泪唱完了最后一曲,刀尖割开男人咽喉的一刻,他在心里也同穿着白色风衣的阮乔说了告别。
再回到香港,恍如隔世,一切重又平息,亓安再一次替他解决了所有纷争,他又成了无忧无虑的Elias。他一个人在香港舞场跳比上海更热烈的桑巴,水蛇一样的舞步,他的快踢与博塔弗戈斯是Elias如火的热情,在湾仔每一个有月的夜晚,月是他黑色舞服腰间闪烁的碎钻,他的微笑是他毫不吝啬的风流,来者不拒地向每一位来客发放,接过每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手,他跳男人的舞步也跳女人的舞步,眼里再没什么性别的分界,也许从十六岁抽起水烟时他的眼中就没有了性别,如今他将Elias也锁进了他的世界,Elias在舞池的身影与从舞场步出时走在湾仔岸边的孤单都成了一种私有。不知激情却是死亡的光晕。
与手下的马仔一齐夜蒲时他只专心打着他童年不曾玩过的游戏,在亓安与Steve面前全无顾忌地穿他的旗袍,他的漫不经意是他的冷漠。Elias将所有的温度都给了铜锣湾的陌生男女,那是因为他将所有的情感都给了Elias。一如十六岁时只有Elias能够慰藉他的寂寞。而阮乔——阮乔是他十七岁的Elias。阮乔以为他不爱他,却不知他不可能比爱他更爱谁了。他的眉目笑语仿佛使他病了一场,热势褪尽,方还了他寂寞的健康。而Elias却是个不能够寂寞的人,因他自己便已足够寂寞。
唯一能聊解的那点忽然的波动是自新界接二连三寄来的战书。爱意或嫉恨他收得太多,却没见过有人能写这样难看的字,邀与战字比中间的你和一写得大了两倍;恍若情书一般写他的不屈。没见过这样笨的人,困惑驱使着他暗中见了一次写信的人,是此地少见的身量,高且挺拔,脸部线条硬朗得简直与他的字迹水火不容,眉亦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类过于草率的远峰般的浓眉,这样的面相若不进惩教署也许便会进了警队——两万元的香港警队。对方将信塞进邮筒转身便跑了,好似有只鬼跟在身后咬他的脚跟。堂堂正正的邀约,鬼鬼祟祟的投递。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跟着他观察了几日,也许实是一切令他感到太过沉闷,压抑,一个完全与他的兴致截然相反的男人也可以令他舍得消磨几日的工夫。若要阮乔见了恐怕都要闹他的脾气,从前在上海他沉迷起自己的娱乐便时常接连几周都要忘了顾他。这位林生只是个典型的香港男生,早茶,午茶,赌马,打牌,看戏,出海,还去了一次黄大仙庙,不知求什么,他总归闲来无事,便也有样学样地去摇了根签,解签要十五元,他刚放下便发觉跟丢了,只好转身又去找,解出什么也忘了要记。倒很少见他开车,一定去坐巴士第二层的头排,香港地势崎岖,看巴士徐徐地上坡,下降时就见他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张开双臂,露齿而笑,令冷飕飕的风不避讳地全灌进身体,他戴着墨镜坐在最末一排,端着烟望着他,百无聊赖地在心里开始计他究竟哪一次会失足跌落下去。入了夜他便去食兰杜街上越南餐厅的河粉,谭臣道上鱼蛋河店的牛腩或牛肚,炸腐皮就要三份,他发现他每一样一次最少都能食进三份。未见过他去跳舞,若有一次跳女步的机会,他便能近距离好好将他打量一次。亦受不了他饮酒的品味,在旺角露天广场点三五杯孔雀绿的翡翠岛,然后在夜深了的弥敦道上对着空气打拳。唯一的收获倒是跟着他将香港的街道旅了一遍。
旅完于是那点兴致便也尽了,另一件是司文芳时隔许久又再留了言给他,约他在浅水湾的咖啡厅见面。最初令他戒烟时也是在这间KrisandNight,他想起既然要往浅水湾去,谈完顺道便可回赤柱探望一下刑期将尽的宋小天。
未想谈完却彻底地忘怀了此事,司文芳少有找他,每找一定便是分量极重的大件事,这一次亦是砸得他当即在原地便蒙了神。他这样地要芥樱,这样地想了解芥樱,司文芳终于便径直将一本日记送到了他面前,将他一切未出口的问话都答完了,答到这样直白分明,分明到了不肯留予他丝毫编造个幻想来安慰自己的余地。
他在卧房里花了几日几夜读他母亲的日记,从少女到成为一个女人,芥樱二十岁前记得很细,甚至像是本言情小说,二十岁后便年复一年地清简起来,直到二十六岁又开始从女人变回一个少女。但她成熟的韵致使得那份少女的娇憨仅仅成为她罗曼的点缀,而她的笔迹中那个聪明的女人却如此清晰地决绝地爱着向文,哪怕在事发的前几月得知了对方的真实身份。知了危险她却不再写了。最后一行记:“这本日记我应当烧毁去,防止以后落了人我与他的话柄。但我理智上明知应当,事到如今,却又会这般地不舍。”随后重重地叹了一个“唉”字,后跟续了一个更重的标点。亓蒲几乎不能够不恨她这样的牺牲的精神。他连学到的爱亦不是健康的,遑论爱屋及乌地去爱一个他刻意漠视了十几年的男人,向文——他不能够,忽然而至的再度的痛苦令他又关了房间的灯。
这是一次没有舞的湾仔的夜。他在自己亲手造出的夜里看着蜷缩在衣柜里的Elias,咬着属于他的水烟,分不清面上是药给的泪还是自眼眶流出的湖水。如今止不住他吸烟,亦止不住他流泪了。也许他身体里的病从几年前便没有再好过,起先是那一次镜碎后臆想出的伤,后来便是他自己用那些药瓶一寸寸地砸碎了自己,作践了自己。这一夜他从记忆里拣起那碎片一个一个地去恨,恨亓安令他生在香港却要跟着另一个人才能够旅过道路,恨Simon答应同他去的海牙景点最后无一成行,恨何宝邑擅自替他作出选择又未经解释不告而别,恨阮乔写了一百遍他的名字却再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甚至恨司文芳短暂令他感受到母性,可终究不能够令他彻底戒烟,她的目光不过只肯短暂注视了他。他不知自己的思维其实已经彻底发生混乱,能不能够从维多利亚海湾的鱼肚里翻出那些被他抛却的药片来服下?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撞到了头便蹲下大哭起来。烟壶在地上摔得粉碎。哪怕六岁都没有这样哭过,其实他谁都不恨,他不能够恨就像他从来不能够爱,恨都是荒腔走板的,连哭的情感都是Elias从过量的致幻剂那里借用过来,病态的错位的荒烟蔓草的。连Elias都从没有存在过,他就是EliasElias就是他,他不爱Elias就像他不能够回应阮乔不能够回应何宝邑不能够回应任何人的爱。他唯一的唯一的唯一的爱是对芥樱不能实现的绝望的爱。他从六岁起就这样决绝地勇敢地爱着他的母亲,以至于他的世界除了这份爱竟再容不下其他感情生长的余地。
破碎就是他的圆满爱就是他的瘾疼就是他的药,芥樱用她的恋爱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不要时间不要未来不要承诺不要消磨不要枝节不要误解不要情变不要界限,最终的破碎方令她付出的情感达到了不可侵毁的永恒的高度。死亡给予了这份孤立不再受任何俗世侵扰的封闭的庇护。他的母亲不需他自作主张的拯救,不需他自欺的仇恨,她是完整的,她的爱里没有容许他步入的余地。一切除了虚无还是虚无,他本该在十七岁坠入水池那一刻便成为死去的人,但Elias的一切无不证明他的活是因他还在渴望爱,何宝邑收走了他的烟,却没来得及告诉他不要透支痛苦去购买虚幻的快乐,激情不过再度引入了痛苦,终其追求的是不可能的事物。现在他是不是要用永远的寂寞来偿还这账单?芥樱的自叙是不是再次证明了爱是唯有在毁灭中方能得到圆满的事物?他服了两片镇定的药,撕下了一页日历。满面未干的泪痕,在秒针寸寸的削动里等候他的十八岁来临。
一个钟有十个格,一分钟有六十秒,一秒钟就是一秒钟,一分钟就是六十个一秒钟,十八岁就是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个一秒钟。每一秒,每一秒,每一秒都似飞雪来,白日黑夜都无意义。
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次寂寞,每一年,这一生。虚无意义的一生。
他从地下的酒窖里取出了一瓶低温的白兰地,打开瓶塞,将所有的致幻剂都倒了进去,这是何宝邑教他学会喝的第一种酒。随后他穿好大衣,裹上围巾,没有惊动任何人,将酒瓶揣在怀里,独自走入了草坪上静谧的幽绿色的夜。沿着离山的柏油道边侧一行白色的漆线慢慢地往下,穿过喧闹的尘粉的中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如他的心已产生不了任何自然的情感,这平静便是他最后的安宁。
他是一只即将登岸的灯火式微的白船,从前在这黑色无垠的海里望过了旁人船上的光,也微微地沾过了些许那光的热芒,吸了几年的烟雾如今却拢拢地罩住了他,使他与这一切虚无安然地隔了开来,一切都与他无关,除了虚无还是虚无。一切虚无的终归还复虚无。
他决意在今夜将这一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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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木心: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热势褪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乔治巴塔耶:激情是死亡的光晕。」
「叔本华:永远不要以痛苦为代价去购买快乐,甚至只是冒着遭受痛苦的风险这样做也不行。否则,我们就会为了那些否定、因而是虚幻的东西而付出肯定的实在的东西。」
抗癫痫药物:因其能通过降低大脑的神经兴奋性,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度被认为对躁郁症起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