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
可他到底没能死成。醒来是在半山的嘉诺撒,无论哪里的医院,都总蒙着一层白色的膜,救回来的唯剩下Elias,一个天真的、快乐的、感情浓烈、能够爱或恨的Elias。他将自己与Elias的身份置换了,从此点燃香烟,吸到烈时,能短暂占有这具身体的便成了亓蒲。
一张两万元的彩票便足够将他这样一个杀人犯送进香港惩教署,却是就此摇身一变,成为一名维护法律的职员。Elias用一根龙骨链串起了何宝邑留下的戒指,用七个月去戒留在体内的毒瘾,难以抑制的戒断反应令他最初更像是纯粹的狂躁病人,面对狱中囚犯私下流通的规定,他的惩戒却似是在训练室里绞杀一只狼狗,这行为里还有未能完全去除的西伯利亚风格——属于亓蒲的杀人风格,故此何宝邑曾要求他纠正的点到为止,一直到死了两个囚犯,亓安又往上送了两张二十万元的彩票后,方才回到他的身上。一个学kickboxing的小少爷可以格斗,但却不能够杀人,Elias默认接受着一种正统的规限。
在起先两个月最艰难的时期之后,Elias又掉了十二磅的体重,长发也没有了,一半是起了瘾,被他自己发狂时一团一团血淋淋地抓了下来,头皮上烧不尽的痛比搔不到的痒快乐,头皮成为一片荒芜的恶土,于是另一半也逐渐脱落了,他总戴着惩教署的棒球帽,因此无人察觉他的异样,粗粝的硬布料摩擦过红肿的头皮,唯赖疼痛成为他存活的镇定。第三个月时,终于不再出现幻觉;清醒的现实中便有了更重要的一件事情,那是他最初离开香港去往荷兰的原因,是在那个麦记的下昼里,亓安要求他做的那一道single-choicequestion。
亓安用在他指腹与自己小臂上割开的伤直白地剖析予他,选了刀却握不住刀的人,说出再多,也不过是妄言,六岁时他所不明白的,十六岁时何宝邑便教会他。如他从未流过那一滴眼泪,从未有过Elias,也许何宝邑便不必替他答题,也许一切便是另一种结局。
他在寄回白加道的第二封信件里请亓安送来过去芥樱一案能够调到的所有资料,本以为将会收到的只是纸档,未曾想几日后,却是Steve亲自来了赤柱。
Steve为他引荐了一位亓安十年前安插进警界的卧底,那女人粉黛未施,因此将年龄尽写在了面上,她将发修得很短,用钢色的鸭嘴夹束在耳后,Elias见到她方才明白了一丝不苟是个形容词。
“你好,”女人对他客气地笑了笑,“我是司文芳。”
Elias看了她几眼,主动伸出手,点了下头:“芳姐好。今后便有劳你多指教了。”
Elias没有过母亲,生命里从来也缺少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角色,司文芳却在芥樱与赵雅芝之间,为他展示了第三种女性形象。但亓蒲偶尔觉得司文芳的面目是模糊的,她的女性体现在对芥樱一案高度的共情与关切上,或许也体现在她对他所有烟支成分的严格监控下,可他无法理解她如何能够平衡这长达十年卧底生涯,司文芳大概是唯一能够接住他的刀的女人,他对她有敬重,有审视,有信任,却唯独难生怜惜,而司文芳显然是一个不屑承接男性怜惜的女人。
“芥端康当时调查了很久,最终也不得不将其定性为随机犯罪的强奸。”那时司文芳对他说,“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案子了,即便在事发当初,也是高度保密的案件。如今你想翻案,很难。”
司文芳皮肉已不再紧实的手倒扣在桌面上,指间夹着香烟,中指随她的音声敲出一串细小的节奏,马蹄的声音。Elias在听她梳理资料,亓蒲却在盯着那上下晃动的指尖,盯着那段积出的烟灰里忽闪忽现的火光,司文芳的声音忽然停顿下来,亓蒲的视线还在她吸残的烟上,Elias却抬起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还有呢?”
司文芳抿着嘴,用她那一种审视犯人般的目光回视着他,逼视着他,亓蒲登时又有了那种回到牙科床上的感觉。无以遁形。无处遁形。直到Elias问:“怎么了?”
司文芳从烟盒里另外取出一根香烟,放在他面前,“或者你戒烟。”她对他说,“或者这案子暂时搁置,等你想好了,再让亓安过来找我。”
Elias马上说:“对不起。”一个不成熟的少年人有时恰恰反先呈现出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亓蒲不作声,但也没有再去看那支烟,他要对得起Elias这份逞强般的保护。
司文芳没说什么,看着他时,目光有些不忍,让亓蒲明白了她的反应不是一种苛责,那是Simon让他去闻手心的咖啡豆时,目光里那一种长者望向一个孩子的忧虑和宽容。忽然也就明白了Simon对他那一句宁为玉碎的评价原来不是称赞。
回惩教署的路上,他在路边的麦记为Elias买了一份薯仔,看着玻璃窗映出那坐在年轻男人面前的男孩,进食的动作看起来这样快乐,心头却是一片荒芜的旷野。男孩往嘴里塞薯条的动作像是他抽多了水烟后,一根一根将纸烟塞进嘴巴里嚼,分不清哪些是烟草,哪些是麻古,吸不了后其实再达不到那阈值。戒了烟后若不靠恨连Elias都不会存在了。
芥端康退休后,接任的吕乐不仅与新记一丘之貉,更同样对芥樱一案讳莫如深,司文芳的调查难有进展,案件主犯皆被处以死刑,Elias便将目光投往了几位出狱后更名改姓藏往国外的从犯。惩教署教员的身份虽令他更易从犯人内部打探消息,但彼时从犯中仅有一人在赤柱服刑,且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他的存在本身已足够张扬,几次尝试都颇为束手束脚,第五个月时,便托宋小天放风时替他接近那几名无期重犯。
宋小天听命办事,从不过问缘由,只那接近行动方才过半,还未见起色,亓蒲的三合会背景便被人往惩教署高层举报,他最初入职那段时间行事过分高调,结仇颇多,救下宋小天时被他打成重伤的那几名刺头心怀怨怼,蓄谋已久,他的身份一经曝光,当即便被革职处理。
离开赤柱当夜,亓安径直安排了船只送他离港避难,被揭开的不仅是他17k成员的身份,匿名信中更指控了他便是九龙那几起连犯命案的幕后真凶。半途于BP机上收到司文芳的留言,竟是嘱咐他照顾好身体,其余事情不必多想,尽可放心交予自己。
离开香港后他先是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他在外滩的生活方式与在中环相差无几,只不过因他的肤色与英文的口音,时常会被认成混血或华侨。Elias相当地爱跑舞场,而他的长相放在哪里都是出挑的,他胡诹了一个年龄,十七说成二十,不出半个月便成了众星捧月的新秀,女伴们都亲昵地称呼他为Eli。只不过上海的女人也没能令他产生什么兴趣。反倒是舞场里那些说着上海话的年轻男学生吸引了他的注意,有几个一来便往人的大腿上坐,衬衫的下摆深深地收束进长裤的皮带里,束得内敛,束成了一种秘密,但那秘密又这样赤裸,望得久了便约略用目光丈出了腰身。对他这样一个从六岁就在学习如何用观察去解构对手身体的人来说,这些男学生就同金鱼一样浅显和脆弱。捏一下便咽了气的玩具。
嘴也像金鱼。一张一合地吸,翕动的唇周,卖力地从水里吸食溶解的氧气,他的体液就是氧气。他端着直纹石楠根的烟斗,垂着头,望一眼吸一口,生理与心理上都满足了。上海话说什么听来都像是在撒娇。其中他最喜欢一个唤作阮乔的男学生,白面是一张宣纸,浅黄的眉,眉下是用毛笔着了淡墨,混了粉水后一撇而下的眼尾,浅而宽的两道眼皮。其间的空余像是等着他填。在上海音乐学院念二年级,行到一半,抬起头望着他时,眼睛大到显出几分稚气。真正的混血,眼睛是湖水的颜色,不缺钱也来陪他,心甘情愿地伏低下来,令他望着他的眼睛便总觉得自己还浸在一汪幽幽的池里,一次他把他按在钢琴上,折下去的腰惊乱了音,他动一下他便弹错一个,那湖里竟还能生出水来,他的眼泪落在琴键上,仰起面向他索的吻都被他用指尖吻回去。
他不愿同任何人接吻,再喜欢阮乔也不愿吻他的唇。好似一碰到唇就要从麻古的梦里醒过来了。他最喜欢是环着阮乔的腰,将脸枕在他的腿上,依偎一种他的余温,不知何时睡去,醒来发觉阮乔在用手梳理着他新长的发,不必看也知道他是在凝视着自己。后来唯一认识的上海话是阮乔穿着他送给他的旗袍用小提琴拉了一支Leslie的侬本多情。从此侬就是上海,上海就是阮乔。他用钢琴给他伴奏,拉完了便伸手将他拽进怀里,阮乔比他大四岁,却矮了他四英寸,膝下的开叉快高到了大腿。一望就尽了,一探就明了。
走之前没来得及拿到当时在皇后道西定下的旗袍,他便在黄浦长乐路的一家裁缝店买了几件成衣。沪式与港式的旗袍区别不大,香港当年便是从上海传去的旗袍工艺与风气,他那十二匹料子也是订自上海,他如今六英尺的身高,却只有一百三十磅的体重,成衣的旗袍也能合身,他穿上给阮乔看,阮乔就来教他化妆,又用一枚刀片细细地为他修眉,对他道:“你生得很好看,其实也不需要再拭什么粉膏了。”
他听了就笑道:“要化到同你这样好看才够的。”胭脂是沾了阮乔唇上的色,在两颊轻轻抹开便成了腮红,总是用指替代去吻。他的公寓永远拉上窗帘,除了床头与桌前的灯,别的地方似没扯电线般,阮乔来了许多次也从未见过他开,总是在昏黄的光晕里看见他的侧脸,冷厉的线条也被柔和下来,于是连不吻也无法成为恨他的罪过。不再找其他男学生,就是他Eli公开的示爱了,Elias似乎知道他多怕失去他,所以也就知道他根本不会也不能够奢求更多。
但Eli也有一些特别的时刻。一次他执他的手,带他在纸上写阮乔两个字,壬寅年的农历十月十六,看他的比劫与财位,看那些孤独的印,阮乔看不懂,便转过头看着他,Elias从身后松散地环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阮乔一回头险些唇便要碰上,Elias就懒洋洋地亲了亲他的脸颊,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俄语。
但之后的广东话他却能听懂了。Eli笑着说他:“小基佬。”阮乔的薄薄的面皮一下就涨红起来,抿着下唇,瞪着那双大眼睛望着他,亓蒲的目光却很温柔。阮乔用方才他写过字的钢笔在信纸上写了一百遍“Elias”,记得是一百遍,因为他每写一遍就念一次。亓蒲往后仰着脖子,将端着的烟斗送到嘴边,看见满室银白色的蝴蝶,听他像唱歌一样念那四个音节,四个音节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湖上的冷雾,就快要将梦里的人淹没了。
天渐渐回暖,亓蒲不再去舞场,要么一通电铃找阮乔来他的公寓,要么便是自己在屋里边食烟边翻阅案件的资料。哪怕早就背也能背熟。六月份时收到香港的来信,司文芳寄来一张相片,指明是做了整容手术后逃往清迈的从犯,附上的地图中用红色记号笔圈出一个地址。他写了几封信,差人分别寄往不同的几处,回香港的、订票的、联系医师的,开始服用戒断时镇静或安眠的药物,但未能同阮乔开口,电铃停了两周,他要走的消息最后是阮乔从学校里过去常一齐跳舞的朋友会里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