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陪她过十六岁生日,那天的舞会上,芥樱没有再拉梁祝,也没有再穿黑色的长裙,他的Tobago,裙摆似是流泻的月光,那支舒伯特的小夜曲,蔓延了一整个夏夜。他躲在九层塔的甜点座后,等她一层层数完,手指伸向最顶层那只玫红色的士多啤梨,他就从藏身的桌底下忽然站直了起来,在她惊喜的目光里,挑眉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幼稚鬼。
他们躲开祝寿的同龄好友,躲开觥筹交错的高脚酒杯,从宴会厅躲到有玻璃花窗的长廊,月在窗外,亦透过了万花筒般的琳琅窗扇,融进了她身后落在地上鹅绒似的裙摆里,将那羽一般的雪地,化作了梵高笔下淡紫色的桃树花开。
她问他这一次你想带我去哪,向文只是抿唇,低头看着地面上那袭梦幻般的纱裙,笑着摇了摇头。太漂亮了,如若弄脏,他舍不得。可芥樱却没有半分犹豫,俯身便撕开了膝下一半的长裙,拎起脱下的白色的高跟鞋,牵起了他的手。第一次换她带着他私奔般出逃,带着他往长廊尽头跑去,他们跳上他停在花园前那辆美式的红色敞篷车,车上放着一支蒙迪的碟片,在查尔达斯一百四十拍的快板里,自告士打道向东一路飞驰,身后是金钟绵延无尽的月色,他们开得这样快,这样自由,分明两手空空,却似拥有了整个宇宙。仿佛一路开下去,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可以飞到另一个开满玫瑰花的星球,在那里没有氧气、没有Tobago,只有一天四十三次的落日,和永远也喝不完的杜松子苦艾酒。
时近午夜,向文将车停在铜锣湾的皇家游艇会前,游艇会的酒吧里络绎不绝,皆是英国来客,两张东方面孔像是闯进大人世界的温迪与彼得潘,他们点了一杯金汤力与一杯长岛冰茶,端着酒杯走到了码头前的海湾。这里停泊了近百只游艇与帆船,侍应生领着他们来到一艘蓝白色的动力艇前,二十七英尺的Horizon,向文率先跳上了甲板,俯身接过芥樱手中的酒杯,又将手递给她,在她落进自己怀中时,低下头对她笑着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这是你的礼物吗?”芥樱笑着问他。
“不止。”
快艇破开雪白的海浪,他们站在flybridge上,向文将西服外套搭在手里,只著一件衬衫与马甲,咬着一只雪茄,身上便因此沾满了雪松木与甜栗的香气,翻飞的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袖与芥樱的长发,他便空出手来,替她将飞扬的长发虚虚地搂成了一束,挽在掌间,对她说了一句:“你的头发很美。”看着她眼睛却在说“你很美”,可即便没有说出口来,芥樱却像是一定懂了。
一个女孩的脸红便胜过了千万句告白的诗。
他背后是罗纳河上的星夜,从口袋里取出的,放在手心里的,是一枚象牙色的蝴蝶玉佩。玉是暖的,暖是他手心的体温,要给的是他眼前的,身边的,心上的人。
“Isthisabutterfly?”她低头看著手心。
他带她去了那么多地方,现在终于到了他想带她去的世界尽头。世界的尽头,这个星球的终点,一定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向文将雪茄夹在了指间,用手心托起她的手背,微微欠了些身,将吻落了下去。
“是的。生日快乐,”他抬眼看着她,轻声说,“我的蝴蝶。”
二叶亭四迷将屠格涅夫文中的“Iloveyou”翻译作“我死而无憾”,向文不学无术,阅读理解只能拿到丁等,却在此时此刻,体悟到阿霞回复尼·尼时珍而又珍,小心翼翼深情。
只是这夜过后,他便要回到他原本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去了。
十六岁时向文从圣保罗中途退学,于新记岌岌可危之际,坐上龙头交椅。向章离港后,向氏势力式微,新记内部暗流涌动,虽有林然力排众议,忠心帮扶,但社团事务对于十六岁的年轻龙头来说,终究过于繁琐沉重,做古惑仔昨日出监房,明日见阎王,寻常走在街头,两道巷中便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持械仇敌,向文一个人便是整个向家,扳倒向家便是扳倒新记,黑色帝国一脉荣损,皆系他一人身上,毕竟哪位底层马仔不想一日翻身,富贵荣华,毕竟狗肉主破相暴败,一食便要引动命中凶神,谁也不想再回笼屋水煮狗肉,风吹雨淋。
半只脚踏进地狱血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再去风花雪月,谈情说爱?
后来向文中年时午夜梦回,扪心自问,是否最初掌权几年,犯下杀孽实在太多,以至尚在人世便要开始赎罪,释加牟尼讲人轮回六道,要受八种苦果,所以教他尝到爱别离、求不得,数十年间他以芥樱名义建庙捐功百座,却再无人识得他世上曾最珍重那位,沧海桑田过后,黄土之下姓甚名谁。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读到查良镛先生写龙姑身中情花剧毒,留下诀别信后纵身跃入断肠崖,意图用十六年断绝杨过痴心,最后读者人人都爱上那位痴心独绝的独臂靓仔,无不动容于绝情谷底二人宿命重逢,唯独向文却记得五五年金庸第一本《书剑恩仇录》里,乾隆送给陈家洛暖玉一块,其上用金丝镶嵌四行细篆铭文,为首便是“情深不寿”。
十六年绝非弹指,读者双眼一开一阖,书本翻过百页,在杨过的世界里,最长一根分钟将走完一round这样动作单调进行五十二万次,也不过堪堪十六分之一渡过。冬去春来,十六年后的风陵渡上,听郭襄将他独行江湖的义举一桩一件细细数来,读者向文双眼一开一阖,却只觉凄怆,情深一寸,心伤一分,若耽溺情爱,最终不过情郁伤怀。
离开学校后,他尚未成熟的价值观自武侠世界重新塑立,十年黑道江湖飘摇风雨,更反复验证了情深不寿这一真理,作为龙头,甚至不可以暴露逆鳞,既然深情,不如薄情,融入花花世界,便无法被看清真心。
海上一别,他再也没有联系过芥樱。他搬离了坚尼地的公寓,住进了元朗安乐路的老宅,湾仔到尖东,只是隔了一片维多利亚海湾,尖东到元朗,只是隔了弥敦道与青山公路二十七公里距离,奇力岛上属于他们的那只Horizon同样只有短短二十七英尺,可是香港却有十一万公顷面积。
十六岁时他才知道,原来香港这样大的,一个人如果想要消失,你便再也找他不到了。可二十六岁时他却发现,原来香港又是这样小的,两条原以为再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只是转过头,伸出手,指尖便又会碰到。
二十六岁某日,凌晨五点,他戴黑色口罩白色棒球帽,于士丹利街书店前排队等候金庸新书《天龙八部》发售,路边忽然停来黑色林宝坚尼一辆,车门打开了,先进入眼帘是一双浅色的细跟鞋,随后是大片的白玫瑰,蕾丝的,小朵的,从裙角一路怒放,直至铺满了整件粉色绢纱旗袍,视线摇镜向上——然后,望见了那双眼睛。
他的Tobago,他的蝴蝶,得而复失,时隔十年,再度飞进他的世界。
迄今哪怕过去十年,那枚分针都已经走过整整五百二十万圈,重逢一刻,只是一眼,原来情如雪崩,时至今日,依旧未知,如何自禁。
他想喊她名字,却怕她早已忘记自己,十年不是阵间,所谓初恋,也许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心心念念。而回过头来的芥樱,确也已经无法认出如今向文。
她从圣保罗毕业后,前往纽约朱莉娅音乐学院继续深造,小提琴是世上公认最难一样乐器,流泪吃苦到头,最后还逃不开天赋,每当练习时间太长,指尖便生厚重琴茧,她却有糟糕习惯一件,强迫性会用小钳剪去,可GD二弦不仅粗重坚硬,演奏大部分琴曲时,还总要七个把位间来回飞快切换,柔弦颤音右手拨弦,哪一样不要糟蹋指尖。芥樱某日剪去食指同无名指粗茧第二天,就要开始为感恩晚会练习第二十四号随想曲,练到平生第一次掉下眼泪,罪魁祸首帕格尼尼,炫技上瘾,研究出数种演奏技巧折磨后人,那时施波尔尚未发明腮托,传统架琴模式并非如今日这般固定,因而帕格尼尼控琴方式极其多变,常在几个小节里同时塞入大量泛音、跳弓以及拨弦小节,乐章华丽绚烂,魔鬼于琴弦上展示尽情如火灵魂,却教后世普通琴手不得不每天苦练十二小时,才能在一千名同学校友里始终做最完美无缺那位亚裔首席。
后来她随乐团世界各地巡演,多年后重回故土,紧锣密鼓行程里要假一天,抛却端庄首席身份,本色出演武侠书迷,却不想命运齿轮重叠,一回头捡到懵懂中学时代,突兀夭折于维港海面的青涩初恋。
清晨八点,士丹利街二十四号陆羽茶室靠窗一位双人桌,坐一对阔别十年的前度,甚至不是该否捡起前度这样词语,要一壶陈年普洱,星期美点各式一份,黑芝麻奶卷、杏汁鲜奶盏、椰汁合桃糕、崧化鸡蛋挞,侧头与侍应生轻语时,却又像回到中学时代的大会堂演奏厅,她不看向文,向文的目光却似趋光,无法从她身上偏开一分一厘。
向文喉咙发紧。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还能算个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吗?十六岁时他尚不知自己在爱一个人,就开始为她思考起爱这样一桩世界上最复杂的哲学命题,二十六岁时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爱着一个女人。
而芥樱从来便是个很美的女人。在向文这样的人眼里,美是很清晰的,简单似黑与白,晨与昏,明与灭这样分明,那便是除了芥樱,其他女人不过都些皂色的皮肉、烫熟的曲发、大屿山般的黛眉,是初夏一场懒似一场的霪雨,是苏豪一杯晶莹琥珀里泊著脂膏的德国啤酒,方一启瓶,便在空气中冒出浓烈的欲沫来。啤酒是不必品的,啤酒只需用唇舌去迎,甘苦里热辣辣的,一路烫进肝腑之间,一个冷的人便也烫起来。说白了,是朝如晨露的娼妓。
芥樱却是一杯旧式的、矜持的、古典的茶。他听她说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面上是微笑的,十六岁时他就知道怎样对一个女人绅士地笑,只不过那时是爱的拘谨,如今却成了一种自然的技巧,她说什么他都笑,都点头,心里却在想,真是不可思议。在香港这样殖民的地界,一个出身圣保罗、后又留美多年的女子,身上还保留着一种几乎稚拙的繁琐的天真。都毕业那么多年了,她还穿旗袍。这令他更说不出话来,他心底关于美的认知就是化了蝶的祝英台,是为自由恋爱,是一种宁为玉碎的端庄却肃杀的美。
他们面对面地闲谈,说纽约入秋的卷云,说前些阵子刚刚过去的台风,说香港夏秋换季时湿漉漉的黏人的潮气,说她这些年来交过一位异国一位混血的男友,都因她每年奔波各地的繁忙行程,在与信的等待里逐渐消磨了爱意。最后她问他,你这些年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