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翎做出倒胃口表情:“So?”
“你知唔知,向文执剂都会做避孕?”
杨翎一口水从嘴里喷出来,猝不及防:“有冇搞错?!点解?为佢初恋?!”
初恋在龙头心中地位几何,杨氏父子不敢妄测,只不过龙头sterile这样以讹传讹的谣言,很快就被事实打破。许咏琪虽未嫁入向家,自断玉女前程,但初春一经确诊怀孕,就被向文送往伦敦,入住泰晤士河北岸,切尔西Bridge道上那家Thelister,整个孕期都在七名护工、三十名保镖寸步不离守护下进行。
耶诞节前夕,跨洋电报将第一次宫缩消息发回香港,十二小时后,向文在希思罗机场落地。
深冬飘雪,满街节庆气息,黑色本特利自M4公路高速飞驰,拐上Cromwell大道,后座向文按开车内定制酒柜,伏特加倒了满杯,酒精令思绪逐渐麻痹,醉意至浓,才敢抬眼望向窗外。
漫天的雪。
于茫茫雪色之中,终于又一次想起两年前那个冬夜。
车辆停在泰晤士河边,他披加长风衣阔步直行,途间冷风吹散烟味,他赶到时生产已经结束,他自门外走廊望进屋内,病床上的女人大劫熬过,唇色苍白,湿发黏在额角,怀中一个皱巴巴的小小婴儿,女人低头望著,嘴边有些浅淡笑意。
向文看着眼前这幕场景,忽然开始迟疑。就如过往每一次见到芥樱,十三岁、十六岁、二十六岁,每一次见到对方,都会自惭形秽。下意识便会反问,究竟有无资格,迈开脚步靠近?
然而最终十三岁,十六岁,二十六岁,每一次,每一次,最终都是情难自禁。
十三岁时他入读圣保罗男女中学一年级,这座香港老牌学府彼时更注重学术成绩与艺术天赋,对他这样IQ抱歉、五音不全,空有健康体格的男仔不算友好,而他作为诸位世家子弟中出身最诡谲、行事最无逻辑一位,亦未辜负这份偏见,虽然年仅十三,不仅逃学翘课、食烟饮酒样样都沾,甚至某日沙胆包天,竟拐带乐团首席从半山坚尼地出逃,向对方讲念书太没意思,不如我带你去看脱衣舞娘。
那时漂亮首席琴盒拎在手里,惊得连连摇头后退,向文见她一幅欲哭无泪表情,只觉可爱到冇理可讲,上帝好不公平,书本上所有赋予美的诗句与旋律,古今中外,竟没有一句可以用来形容他向文,却没有一句不可以用来形容面前女孩。
“别怕,”他牵起对方校服长袄衣袖,第一次明白何为内疚,对她说:“我骗你的,没有脱衣舞娘,你不想看就不看了,我只是想带你出来玩。”
于是就这样牵著她,从德辅到荷里活南,苏豪长坡两侧灯牌层层叠高,水疗桑拿,浴场牌室,卡拉KO,全都不甘示弱,枝蔓延向天空,将夜幕点缀得缤纷琳琅。女孩逐渐放下戒心,抬头望向漫天都市星光,向文那时站在她身旁较高一处斜坡,凭借身高优势,低头偷偷数她睫毛,同时在心底向天父严肃下令,快让时间就在这里停下脚步,下一分钟永远永远,永远不许不要不必来到。
虽然下一分钟最终还是到来,不过此后学校每场音乐会,头号不安定分子向文都能凭借重拳一双,靠实力从不懂事同学手中抢到第一排头等席座位。他会一反多动症常态,双手按在膝盖,凝神屏息,望向舞台中央。演奏会是唯一可以换下那身不方便又不好看改良旗袍校服的机会,那时首席提琴手总是着一袭黑色长裙,肤是膏像般的白,便显得垂落身后的发愈发乌黑,直,长,走在灯下,便似有一点流动的光华,但这座音乐厅里所有的高光,却是一定都汇聚在她的眼里了。
不然怎会分明也没有看他,却令他的视线,这样自然地,一瞬间便被吸引了过去?
向文生长自文明未开化的野蛮世界,此前从未想过,世上原来是有美的,原来是有美这样纯粹只为感官愉悦而存在的事物。长笛手用抒情慢中板铺垫了悠扬婉转的前奏,四月杨柳,俏丽依依,中提琴与大提琴齐奏低音,愈发渲染了这份伤春郁情。
短暂休止符过后,芥樱架琴上肩,抬臂落弓。第一道长音便是柔弦,百转思绪,欲语还休,悠柔的,她的手指在弦上揉著,便似一路亦揉进了台下向文的心尖。
梁祝是带著浓重的中国风情的曲,在圣保罗这样遵循英国传统的名校里,很不常见。越州城外,日朗风清,流水石桥,会稽梁山伯遇见上虞祝英台,三载同窗朝夕相处,交情渐深,互为知己。
奈何英台男装女扮,无法赶考乡试,最终只得谎称高堂染疾,辞别好友独自返乡,梁生难舍至交,亭外相送十八里地,临别前,英台取下贴身蝴蝶玉佩一对,赠予梁生,约定来日再见。
梁生考中秀才,却迟迟等不到英台音信,案边无心温书,对著玉蝴蝶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师母见状不忍,将真相托盘而出,梁山伯当即辞别私塾,前往祝府提亲。未料祝员外不满其贫贱出身,将女儿另许给太守之子马氏。
几番辗转,两地奔波,二人终于楼台相见,玉蝶犹在,却已物是人非,万般思绪无言以表,唯视线痴痴缠绕,却不想这一眼过,就是今生永别。
故事行到这里,芥樱已经松完琴弓,打好松香,妥帖仔细放回盒中,给琴身披上法兰绒防尘布,转身欲走,用后续吊紧听客胃口,向文一步一随,非要她讲完后续,偏偏芥樱却道:“后面太可怜,故事到这里就好。”
向文低声抱怨,你唔要真当我文盲,咪就系梁祝,谁未听过化蝶?一句其实我只是想听你同我多讲几句,却没有说出口去。
芥樱对他笑了笑,道:“我却觉得化蝶并非happyending,所以不喜欢,每次拉梁祝,都不喜欢中间段。”
向文不喜欢听见她的“不喜欢”,听起来像是她的不开心,便说:“但我觉得变做蝴蝶,要好过做对不被祝福的partner,何况在那样年代,做人相爱,多半也不会自由。”
芥樱却道:“他们敢这样相爱,就已经是最勇敢的自由。”
“不如今日放学,我陪你去花墟道看蝴蝶。”向文没有接话,只对她道,“即便现下不能踏青,但市区亦有赏花之地。上次答应陪你找Tabago,分明是烟草,你却说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我陪你去找一找好了。”
芥樱忍不住又笑了,说他:“你不知Tabogo是长什么样子,自己想看,却还说是陪我去找。”
“我可不学无术,”向文嘴上说着这话,眉宇间却有点洋洋得意的神色,看她笑得终于真心,便也高兴起来,“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过是想逗你开心罢了,所以你尽可以当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逗你开心。”
那么Tobago究竟是什么,不过是种会让人上瘾的金丝熏。花墟道是花鸟的市场,哪里会有什么烟丝细花,说到底,向文也不过是想带她去看一看,离开书本上梁祝的故事,现实里蝴蝶这样美丽的事物,是不会让人难过的。
在认识芥樱之前,他的生活不需要那么多浪漫,也不必费心去找什么乐趣,可认识对方之后,一切却忽然成了另一番模样。原来约会可以不在街边,不在戏院,午后的草坪,凌晨的屋顶,月下的海岸,无人的教堂,傍晚的向日葵园,有萤火虫和野兔的山间树林,他们分明没有离开香港,却又似是在与香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