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世琛对兄弟俩的感情一知半解,此刻却只感到怀桢眼底的落寞。他思忖地道:“林奉光这一招太险,殿下的饭食向来有宦侍先尝,他很难成功。只怕他的目的,不在杀害殿下,而就在于胡乱攀咬的那一口……”
“是啊。”怀桢寡淡地笑了笑,“众目睽睽,堂堂皇皇,他就是要引起天下人的疑心,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我同哥哥的不和睦。他背后定有旁的人指使。”
钟世琛没有料到,怀桢经此剧变,酩酊之中,却还能如此镇定,或许他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不会同臣下说明。过去那个冲动、跋扈、骄横、天真的六殿下,如今也是深不可测的齐王了。
不知为何,钟世琛感到几分不安,又强调:“但一定不是皇上。殿下,皇上他……他的确刚愎冷酷,过去臣也时时顶撞他,但皇上对您,从始至终,都是真心的。”
怀桢抬起眼,忽而一笑:“谁问你这个了?”见钟世琛哑然,又平静地续道:“他是真心的,我从始至终都知道。只是那又如何?他越真心,我却觉得越苦。”
钟世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半晌,只能倾身过去,拍了拍怀桢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他想起多年以前,泰山下的马车上,那个同他们笑闹赌戏,又被哥哥领回去,撒娇打滚要哥哥抱的小孩。也许那个小孩还活在齐王殿下的心中,只是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声了。
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钟世琛走后,殿外的风声愈加紧了,摧枯拉朽地震动着殿上的金银器皿,哐当当地几乎都要摔落下去。阿燕安置了梁隐,吩咐下人们收拾筵席,自己带着担心来问怀桢:“殿下,该回殿就寝了。”
怀桢不言,但也站起来,晃了一下又站稳,便往帘后走去。
一重又一重苍灰的帘帷,被大风掀起又落下,覆盖了他的背影。他从内殿的侧门一步步走上了承明殿二楼。
夜幕之下,风摇树动,惊雷滚滚。复道上的紫藤花早都摧落,只剩下千万道瘢痕错布的枯瘦藤条。它们仿佛又化作那大殿上众臣僚的无声目光,幽幽如鬼影一般,推推挤挤、窸窸窣窣地追着他,锁着他……
前方只有一扇小门,通向常华殿二层的楼梯。门扇在黑暗之中,发出类似锈蚀的气味。
“殿下!殿下当心脚下……”
怀桢回过头,见阿燕护着一盏灯火急急地走过来,又急急刹住脚步。她一抬手,灯火便照得怀桢眼底一片惨白。
“今日……今日刚出了这样的险事,风雨大作,殿下还是不要随意走动……”阿燕恳切地劝告,一绺一绺的头发被潮气打湿了贴在脸上,原来阿燕的眼角都已生出皱纹了。这样来劝他,当是怕他去了常华殿又有不测。
怀桢盯着她,片刻后,他才钝钝地道:“阿燕姐姐,你也觉得是哥哥做的吗?”他喝醉了酒不记事,却没想到这一样的话,他已经同钟世琛问过一回了。
阿燕脚步一顿,惊愕地看着他。自己已经多年没听到“阿燕姐姐”这样的称呼,他们毕竟只是主仆。怀桢遭到这样的凝视,又低下头,在潮湿的长廊上用力地跳了两跳。
身上的印佩一时丁当晃响,他滞重的身躯像浮空一瞬又跌落。
怀桢的酒量不佳,阿燕同立德等一干下人都清楚。过去怀枳守塞,怀桢在长安殚精竭虑的那三年,他谈笑觥筹,周旋樽俎,回家后却总要发脾气的。而怀桢的脾气,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有他亲哥哥才能安抚好。
但阿燕最终也和钟世琛一样,不给他明确的回答,只是心疼地捏住他的胳膊:“殿下您忘了?长庆十年,在泰山下,您遇刺的那一回,也是这样的夜晚,这样大的风雨……那贼人趁着黑,一刀刺得好深,若不是二殿下——若不是今上发现得早……”
“阿燕姐姐。”怀桢却打断她,好像已不想听下去了。他伸手将阿燕手中的灯盏接过,到这时,才发现这正是那盏羽人灯,光焰刺得他眯了下眼睛。他好像还没有全醉,“你去太官,去吩咐……煮一碗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