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留拂开过小拙,义无反顾走向他的督公,把脸上的血一抹,径直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梅阿查把廖吉祥从滑竿上搀下来,托着手往堂上请,所有人,不管是老者还是后生,乖乖地全站起来,低下头,恭迎这位年轻的大珰。
廖吉祥目不斜视,跛着脚,直朝着郑铣而去,边走,边偷偷和谢一鹭对视,稍纵即逝的一眼,却像热油烫了手、针尖儿扎了肉,有电光石火般的悸动。
谢一鹭忙别开脸,他不敢看,一看,满心的污秽便要露馅,一看,那个光着身子的人就闯进脑海,痴傻地举着手,胆怯地问:吃了这个,就能起阳吗……
谢一鹭一把捂住脸,生怕自己不寻常的羞臊被眼尖的看客发现,廖吉祥这时候坐下来,紧挨着郑铣,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得闻得见彼此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檀香,箭一样射在心坎上。
&ldo;加急文书发了几封了?&rdo;郑铣突然问屠钥,不等他答,&ldo;啪&rdo;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ldo;龚辇到哪儿了!&rdo;
这火不是冲屠钥,而是发给廖吉祥看的,可廖吉祥呢,端端的不动不破,真像个菩萨、像个佛陀那样,与世无争了似的,堂上没人敢出一点声音,极安静,能听到郑铣袖子里热闹的蟋蟀叫。
天很快大亮了,一宿没睡,也没人觉得困,因为远远的,能听到城那头的喊杀声。卯时一刻,屠钥张罗着发第一顿饼子,饼是金丝饼,却有咏社的人悄声抱怨:&ldo;堂堂南京镇守府上,连道下饭的菜也没有么?&rdo;
郑铣听见了,正要发怒,梅阿查先踹了桌子:&ldo;这么多人,你想吃菜,自己出门去买啊。&rdo;
那人没出声,他们一伙的纷纷把目光投向屈凤,屈凤不得已,拄着拐站起来:&ldo;织造局就省省吧,&rdo;他斜睨了廖吉祥一眼,&ldo;南京有今天,还不是要拜……&rdo;
&ldo;屈凤!&rdo;谢一鹭一嗓子把他吼住了,那狰狞的模样很不寻常,屈凤一时愣怔,茫然地和他对望。
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挚友,现在却形同陌路了。
叶郎中站起来,替屈凤说话:&ldo;谢一鹭,你别一屁股坐歪了,说到底你是兵部的人!&rdo;
&ldo;行啦!&rdo;郑铣终于火了,一手把小茶桌掀翻,指着叶郎中的鼻子,&ldo;在咱家的地方欺负咱家的人,爱待待着,不爱待滚!&rdo;
这话很重,叶郎中年纪也不小了,却忍下来没反嘴,默默坐回去。
能听出来,城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有时候猛然冒出那么一两声惨叫,像是近在咫尺似的,大堂上人心惶惶,没人愿意再轻易说话、胡乱出头。
傍晚的时候,有人拍大门,院子里静,那&ldo;咚咚&rdo;的敲击声听起来十分可怖,堂上一下子乱了,许多老大人颤巍巍地喊着&ldo;别开门&rdo;、&ldo;是乱民打来了&rdo;!
守门的问清楚,开角门放人进来,两个番子跟着一个宦官,屠钥立刻对郑铣耳语:&ldo;是响卜的(8)回来了。&rdo;
宦官上堂,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郑铣倾身问他:&ldo;听见什么了?&rdo;
那宦官有些支吾,他一支吾,满座的人便都知道占卜的结果了。
&ldo;行了,甭说了,&rdo;郑铣一拂袖子,闷闷地把脸朝向一边,屠钥随即挨过去,谢一鹭模模糊糊听他说:&ldo;督公,反正山穷水尽了,咱们手里有两千兵,不如打出……&rdo;
&ldo;打什么打!&rdo;郑铣一点面子没给他,大声质问,&ldo;打什么打!&rdo;
屠钥张口结舌,郑铣毫不避讳,当着满屋子的人说:&ldo;别人冲锋陷阵,我们可以保着,可是让咱家冲锋陷阵,凭什么!&rdo;
屠钥的脸红透了,梗着脖子想反驳,下头咏社的几个人忽然嚷:&ldo;不如跑吧!&rdo;
廖吉祥一直半阖着的眼倏地睁开了。
&ldo;郑督公不是有兵么,护送着,咱们从后门跑,走水路到苏州!&rdo;
果然是&ldo;君子&rdo;不立危墙之下吧,大半人居然齐声附和,一片热闹的议论声中,只有廖吉祥冷冷地说:&ldo;我看谁敢踏出这个院子一步,&rdo;他镇定得像一块铁、一壶冰,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一把掼到桌上,&ldo;南京不可一日无官。&rdo;
郑铣挑衅地瞧着他:&ldo;坐以待毙?&rdo;
&ldo;龚辇这个人,&rdo;廖吉祥淡淡的,但很果决,&ldo;值得等。&rdo;
郑铣有一千个理由听信屠钥的先声夺人,有一万个理由听信咏社的明哲保身,独独廖吉祥的话没凭没据,他却像是定了心,端起茶抿了一口,再不出声了。
入夜,隔着一丈来高的院墙,能看见远近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乱军和流民在烧杀,堂上许多人挺不住睡着了,时断时续的,有鼾声,半空中没来由&ldo;嗖&rdo;地一响,一支火箭擦着墙垣落到堂上,不偏不倚中了叶郎中的脚踝。
在苍老的哀嚎声中,达官显贵们争先恐后往堂后涌,这时候管你什么阉党、咏社,全混成一锅粥,喧嚷的人流中,屈凤的拐挤丢了,正趔趄,胳膊上有人扶了一把,他感激地回头看,竟是带刀披甲的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