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河道一段段念过去,处处节点记录清晰,且是专为对战衡量优劣,甚至红点标注‘此地宜守’。——是谁?亲身赴险,为战事做足了功课。瑟瑟的目光徐徐抬高,顺着河水,逆流寻向上游。《水经注》说天下河流皆由西而东,或是由北而南,偶见相反,延绵必然不过百里,又要转向。瑟瑟以图上唯一认识的地名灵武城为坐标,按照标注尺度心算河流位置,忽地心下大骇,一撑床榻站起来。杏蕊来不及搀扶,眼睁睁看她轰地跌坐回去,两眼木呆呆瞪视前方。“郡主!”杏蕊撇下地图来摇她胳膊,也不知是摔疼了,还是思虑过重。触手尽是冰凉,一层黏腻的冷汗。好半晌瑟瑟转动眼珠,伸手到被褥里摸了摸,徐徐吐气,口齿清晰道。“扶我躺下,再叫太医。”杏蕊不懂她怎么镇定到这地步,瞬间明白破水了,赶紧放倒,出去叫人。几乎是一瞬间,豆蔻和丹桂冲进来。豆蔻急道,“怎么办?公子至少午后方可转圜……”被丹桂推到一边。“外头有什么都告诉我,我撑得住。”瑟瑟瞪大眼眨了两眨,似看不见,往虚空里伸手抓豆蔻。那副森冷的面目,活似李仙蕙十岁时闻听李云卿死在房州,同样要求。丹桂热泪盈眶,她尊李仙蕙为主,却把瑟瑟当做任性的小妹妹,总希望她的路走的顺遂些,不要像李仙蕙陷入朝局太多。太医就在偏房稍歇,闻声赶来观面把脉,安慰众人。“郡主体格健壮,不过是头胎艰难些,没有大碍。”指凤尾坐在床头,把着瑟瑟手腕,按照节奏带领她一呼一吸。丹桂看瑟瑟平静下来,便令银蕨熄了安息香,从头说起。“女史原是要与您商量,但郡马……再三阻拦。”丹桂掖了掖瑟瑟肩头薄被,瞧她嫩生生的小面孔,大事当前,竟没有咬着后槽牙给自己鼓劲儿,可见是真沉稳了。瑟瑟听懂了,迟迟点头,丹桂把豆蔻拽到跟前,半是叮嘱,半是恐吓。“郡马独交代了你,再不照实说,神佛也不容你。”豆蔻慌得直眨眼,两手交互着紧紧攥住,语声干瘪的有些单调。这是她的好处,天大的事娓娓道来,听在瑟瑟耳里,便免了心浮气躁。“公子说,默啜挑拨,是为滋扰定州、赵州寻借口,圣人明知如此,但怎能丝毫不生疑?所以拘押了太孙,问他勾结张将军有何目的?太孙承认通信,府监便道,他是通过张将军,指使淮阳郡王串通叶护,盗取娑勒色诃马。”“他胡说!”瑟瑟急得声调儿都发颤了,难怪那头默啜寻衅,京里就抓了二哥,竟是故意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桩事挂上钩,愤愤道。“明明是府监篡改突厥国书!通敌谋私!”话出口便觉一串寒意泠泠爬上脊背,御前直言府监偷情,可是送命!半夜三更,风冷月静,她劳累得狠了,又困又怕,勉强转着脑子,可是眼前乱糟糟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了。豆蔻惯常侍夜,白日有补觉的习惯,倒还好,望着瑟瑟臃肿的身躯,密密睫影投在乌青的淤肿上,转头望丹桂竖起根指头,便悄声站起来。可是瑟瑟猛地激灵一下,睁开眼,“表哥有证人,没拿出来么?”平地一声吼,吓得豆蔻差点往后栽倒,就被杏蕊摁住肩膀。豆蔻咽了咽口水。“嗣王听淮阳郡王的事儿越扯越大,竟攀扯上太孙了,又口出狂言,便又判了杖责,上回才五十板,这回圣人发了狠劲儿,叫重重打二百板。”瑟瑟说不出话了,呼吸愈重,口里一阵阵往上泛血腥气。杏蕊也慌了,急问,“打了么?”“没有!没有!”豆蔻连连摇头。“多亏公子赶到,当场提出国书事有可疑,当把京中懂突厥语的人通拿来审一审,或是……”瑟瑟唯恐武崇训提起张易之,“或是怎么?”豆蔻道,“或是严审主客司上下,重刑拷打,定能问出个究竟。”“没提府监?”豆蔻并不知这里头关张易之什么事,愣愣张大嘴。“没有!”瑟瑟松口气,后怕地舔了舔唇,想起宋之问两道眉毛漆黑,背地里告人刁状时,微微拱出八字眉,卑怯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希冀。她忽然起了疑心,单凭他一面之词,她怎么就全然相信了?可是这上下,容不得往后退,推个旁人出来解燃眉之急才好。“圣人一听,压根儿没问别的,抓起玉珏掷向才人,打得她额角出血,后头还纹了字……”瑟瑟哪里顾得上官如何,打断她,“没打府监?”“没提。”瑟瑟呆怔半晌,泫然欲泣,一抽一抽的鼻头,看得几个丫头无奈。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进京第四年了,就盼着圣人退位让贤。所谓太孙交接边将,证实证伪都很艰难,也所以府监胆敢诬告,因他所图并非一击而中,而是给圣人心里留个贼影儿,就算押解张仁愿进京,与李重润对面剖白,也未必能尽解嫌疑。换言之,但凡不偏私,对将领,对使团,有个信字,少废多少口舌?!豆蔻继续道,“圣人勉强答应,等阎知微回转再审太孙,大家松口气,以为有个转圜,所以公子昨夜回来了,谁知一早,盐州加急战报送来,阎知微城下唱戏,戴个长胡子的妇人假面,突厥人又扮猫,喵喵一叫,他便抱头逃窜……”一阵剧痛自下而上,攥着瑟瑟肺腑狠狠拧紧。她冷汗直流,嘴唇一瞬都发白了,丹桂早有准备,忙奉上参汤。“郡主别怕,都是这样的,痛一阵,越痛越急,就快了。”生产过程瑟瑟也早通读,心中有数,只这一下来的太突然,才措手不及。她深深呼吸,撑起身子进了两口参汤,便觉一股温暖的热流深入五脏。“他们竟敢故意羞辱圣人?”“圣人大发雷霆,立时要灭阎知微三族,又是公子好说歹说。”“郡马也太爱管闲事了!”杏蕊接过热帕子垫在瑟瑟额角,烫烘烘的,叫她好舒服。“阎知微再迫于无奈,到底是受人爵位,城下劝反,他家中老小,性命都在阎王簿上挂号了——刚巧他姓阎。”瑟瑟右手腕握在小丫头掌中,随她一紧一松,稳稳呼吸,听到这儿忍不得,叫了声好痛,跟着小丫头亦是嘶地一声。原来是瑟瑟反手去握她,用力太重,指甲掐进肉里。瑟瑟疼的直舔牙肉,抽手出来挥挥,“去换个人来,你歇歇。”指着杏蕊胡乱丢在高案上的纸卷。“默啜诚心逼死阎知微,或是往后拿他勒索粮食珠宝,不得已放他回来,也要逼得圣人来不及细问这些,杀了再说!马不要紧,送也罢,偷也罢,天大的篓子,当初姓武的和亲,他也认了,装什么无辜受害?!他想借这一遭激圣人屠戮宗室?他想得美!”一气儿骂完,胸中郁气去了大半!只恨身子骨不争气,不能当面向圣人痛陈利弊。那马再是来路不明,只要繁育出规模,于国朝便是划算买卖,利在千秋!沉痛道,“倒是六叔,当真在窃取情报!”回顾武崇训近来动向,那几张小尺寸的地图早堆在那里,唯这张眼生。她头晕眼花,只觉灯光刺眼。天上地下,处处亮的不得了,每线金芒都叫她感受到新的刺激,避之不及,清泪直流,只得半着眼胡乱指窗下站班的几个。“银蕨——是你侍奉郡马磨墨?”那小丫头憨憨的,走来摇头,“不是奴婢,是凤尾。”凤尾便是方才被她掐痛了的,正在旁边敷冰帕子,见问忙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