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担忧的是李仙蕙,可小丫头眼里只有瑟瑟,听了这话,齐刷刷拧着脖子朝向低矮的院墙。这一看不得了,墙头上多出密匝匝的银枪带红缨,一根根戳在半空。“那,那不是东宫卫么?”丹桂顿时慌了神,手脚软绵绵地提不起来。枪头整齐地一拢,红缨划过黯淡天幕,像舞动的绸带。仿佛是武崇训吆喝了什么,将士们齐声答应,士气高昂,亟待立功。“郡马才有本事呐!”杏蕊坐的远些,语调幽幽地发冷,“这当口儿,倒是他得了益。”丹桂不信武崇训在这节骨眼儿上倒戈,只管往好里猜测。“许是圣人信不过相王,另点了咱们郡马驻守东宫?”“你还跟他咱们、咱们的?”杏蕊急躁起来,指着枪头道。“真是自己人,披坚执锐的作甚么?明晃晃刀刃守着咱们!郡主还怀着他的孩子呐,他就不怕冲撞了?!”银蕨拉她袖子,抬手往屋里指,“姐姐小声些。”正是六神无主时候,啷当落锁的院门从外头推开。清辉捧着漆盒送东西进来,满枕园没人伸手去接,他羞得捧到正房,片刻豆蔻端着走来,想说什么,被杏蕊拿鼻子嗤了声,便白着脸躲开了。好端端一头家事,那时有商有量的布置,忽地白刃相向……丹桂觉得万事俱灭,计较这些有什么意思。“他有本事封了枕园,还能封住整个东宫吗?!”杏蕊唾了口,缓声交代。“我瞧瞧里头,你们把脸洗干净了再进来伺候。”转过地屏时到底心虚,摸摸脸上,还想取镜照照,眼神一瞥,慌得快步走到瑟瑟榻前。“郡主别抠巴了,这玉锦都要抠烂了。”杏蕊从锦被里拽出她的手指,瑟瑟烦闷无比,兀自抓得用力。“昨晚表哥说小戏,你在边上挤眉弄眼干什么?”杏蕊笑得比哭还难看。自家前途未卜了,还惦记那头,看她反正没有睡意,扯些三千里外的因果咀嚼着,总比出去见银枪头强些。理了理被子,慢慢讲给她听。“有年魏王过寿,两京亲贵尽数到场,奴婢也随郡主去吃酒,还有几个番邦使节,圣人虽未亲临,让大和尚薛怀义代她去,脸面赏得足足的,魏王得意,歌舞小戏排了三个戏台,连轴转……”瑟瑟听了她这番铺排,心里便涌起个不好的预感。“魏王么,反正下里巴人,请的全是出了名儿扮相娇媚的班子,跳火圈、吞大刀也有,我们本来在侧面戏台看杂耍,忽听正台上,一声拔高的脆嗓儿,又亮又甜,竟是新人!大家一窝蜂往那边涌,都穿的朱紫正色,分不清谁是谁,唯魏王得了件素锦百寿袍,一身白跨到台上,提起把木头剑就打那小戏子,底下吱吱哇哇,又是叫好又是劝架……后来京里传了好一阵,说他扮相绝了。”杏蕊惴惴品度她神色,主动提起上次那话。“真不是奴婢羞辱他,您进京晚,没听过他的名声,闹了那回,他扮不扮,勾不勾脸,反正人瞧见他,都想起那模样,偏就那么巧,戏里是夫君摁住娘子打得裙衫尽褪,眼角赤红,戏外……”难怪他整日戴着锁子甲,脸烫破了也不肯摘。瑟瑟捅穿了锦被,指甲都劈裂了,啧了声,开床头百宝柜拿针线出来。做针黹的人爱惜东西,见不得织女心血糟践,杏蕊替她穿针,也不必架绣棚子,两根指头比着抻开,引线来回穿插,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毛茸茸的洞补成片细长的小叶子。拿了金剪刀修整茸线,泪水滴在手上才发觉。替武延秀羞耻,又觉得替他羞耻是另一重的侮辱,但视若不见更加虚伪,左右为难,一时竟不知下回见面,要如何相对。剪了半天,肚子硌在中间碍事。瑟瑟抚着肚皮喃喃。“还不出来!累得我成个团脚的螃蟹。”杏蕊不敢直说,又想她心里有个防备,指她瞧廊下武崇训又进来了。瑟瑟搁下绣绷子探身回头。武崇训挺拔的身躯隐没在红叶李树下,淤塞的暗红映衬堂皇深紫,似颜料调错了样,一地脆弱的小白花尽被踩踏,他簇新的鸟皮靴头沾上一星半点,垂头一扫,就毫不留情地抹了去。豆蔻显是着了训斥,矮着身子,紧着眉头诺诺道是。刀剑悬于头颈,武崇训不可能还顾念她吃饭睡觉,郑重交代,必是要事。“……表哥变了好些。”瑟瑟凝神半晌,慢慢把目光调过来。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听之任之,无有不可,待仆婢也温厚。从前金缕巴结张峨眉那样放肆,他也不曾冷脸。但自打去了职方司,许是掌地图、镇戎、烽候的缘故,镇日与州府小吏文件往来,纸上官司,说话语气便添了层颐指气使,常常不耐烦。“我腰酸……”杏蕊忙拿软枕折巴折巴给她垫在身后。“难怪人家说,女人怀了孕,再强悍的性子也不得不放和缓些。”瑟瑟小声抱怨,艰难地挪了挪,抵住酸软的部位。“这两个月,浑身骨头像要胀开了。”杏蕊站在她背后不住摇头。可不么,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得放松,绽开,其实瑟瑟的情况已经比旁人好,肚子小,后身几乎看不出,但那沉甸甸的份量还是逼得她不得不张开脚,鸭子样一拐一拐的行走。“这一向郡马不在,您夜里要翻身,只管叫奴婢们来。”杏蕊蹲下去帮她捏腿脚。瑟瑟摇头,“我自己行的。”“头先您不会也没叫郡马罢?”杏蕊愣了下,又心疼又想不通,索性坐在榻头。“这种事,他干不来么?还是不乐意?”武崇训面皮薄,婚后不让人贴身服侍,连瑟瑟擦脸擦手都包办了。瑟瑟淡淡说用不着。武崇训待她自是亲昵爱护,任劳任怨,翻身又是任何奴婢都能帮助完成的动作,却叫她渗出丝丝凉意,体会到内心深处的戒备和力有不逮。杏蕊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了,“反正就这几天了,生下来就松快了。”案头摞着武崇训绘制的地图,十七八张,有大有小。大的摊开方三四丈,为对照方便,才把玲珑雕角的八仙桌换了长条大案,砚台压住图角,当中青绿颜料勾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大河,题字曰‘乌拉盖河’。瑟瑟倚在床柱上,距离那大河两步距离,若非其余图样皆是白底黑字,唯有这副颜色宛然,压根儿不会留意。但目光一俟被它挂住,便觉得蹊跷。指着道,“拿来给我——”杏蕊捧到跟前,两臂展张开给她看。四夷番邦辽阔遥远,国朝不论要镇要抚,手里总得有个大样,所以但凡使节来朝,职方司便详细询问其国的山川、风土,一句句整理归纳,绘制成图。这种地图历来错漏颇多,每每几相对照,全是矛盾。一则,使节力有不逮,描述某山至某河,含糊曰,纵马十日可至,或是某路至某城,步行三日不到,那究竟距离是百里还是千里,全凭员外郎品度。二则,使节有意误报,国朝纵横九州,庞大而富庶,不论态度亲善与否,对藩属国都是巨大威胁,使节往往不愿泄露机密,以免往后对战吃亏。由是,武崇训接手绘图以来,每常嗟叹,说地名方略全对不上号,更无从辨知真伪,唯有亲身到访才能绘制准确。这张却很不同。绘图人胸有沟壑,沿河星星点点绿洲、草场,相邻皆以小字标注距离,尺度甚为精准,如‘骑兵疾行半个时辰,约三里,步兵如不惯沙漠行走,耗时当在两个时辰,见杂草掘地,可取水,挖开见井,可藏人十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