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只有一人,未必传位于皇女,皇女又未必传位于皇外孙女,但女官有百人千人。譬如女史外放州府,能掌一方黎民生死。张峨眉入六部,凤阁、鸾台定然趋之若鹜。又譬如琴娘入太学为师……制度一改,风气便改,十年后大家认清,女官有好有坏,正如皇帝有好有坏,那再出女帝又有何不可?”武崇训过于震惊,直挺挺说不出话。一时以为从前把她看得太高,其实她屈居李仙蕙与李重润之下,并无登基野心,一时又恍然大悟,竟是把她看得低了,她心里没有个人君臣之别,反而着眼天下九州,要彻底改变国朝选官的逻辑……不,国朝次后,她要的是彻底改变女性在制度中的位置。“我想做烈日炎炎,九州池陷入知了的声浪,一波波山呼海啸,枯燥又刺耳,夹着胡琴与笛子急促的节奏,即便司马银朱养气功夫之深,也难免焦躁,更别提瑟瑟心浮,压根儿坐不住。侧头看看日影,一顿午宴直吃到申时了,女皇的酒瘾还没过,一杯杯葡萄汁往嘴里灌,活像甘霖入焦土,下去便没了。作陪的早东倒西歪,杨夫人托辞更衣,退在偏殿打盹儿,骊珠团在院中逗细犬爬树,莹娘更是伏倒在软垫上,醉的不省人事。琴声流转,换了一曲清越的小调。女皇失了鼓点节奏,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双目迟缓地阖上,硕大的发髻乱蓬蓬炸开,往胸前慢慢垂下。张易之适时伸手,托垫住她的下巴,把眼往下一瞥。乐师立时明白,全收了动作。场面上乍然安静,于是梁王妃打头,诸命妇相继起身。司马银朱松口气,搀起瑟瑟臂膀。“走罢——”她才出去在廊下转了圈,鬓角的汗水流到下颌。瑟瑟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诶,真是。”舌头底下压着抱怨不敢出口。圣人宴饮无度,她们姐妹三个轮流侍奉,尚疲累不堪,府监兄弟俩总是齐齐上阵,可见精力过人。歪在车上回府,闭着眼道。“头先阿娘抬举起韦团儿,圣人顺了意,还肯叫她来,我们便能歇歇,这些时不知怎的又卯上了,上值也没这般辛苦。”看司马银朱满面懊恼,嫌白耽误了功夫,便挥手道。“女史有事只管去办,不必陪我回府。”司马银朱巴不得一声儿,叫停车子跳下去,解了备用的马匹扬长而走。瑟瑟扭头问丹桂。“二姐那边忙完了?”几个丫头早分了宫房,籍册转到各人名下,都升了掌事,可李仙蕙出阁是大事,晴柳一个支应不开,丹桂、杏蕊这一向都在东宫帮忙。丹桂笑道,“旧章再来,还是东宫出嫁,归入郡主府,出不了岔子!”瑟瑟撑了撑酸软的腰肢,算了算日子。“婚后让她多歇半个月,再来顶我的班罢。”到家换衣裳洗了澡,便窝在凉席上睡回笼觉,这一觉真真儿舒坦了,再睁眼时已是金乌坠地,漫天贝母样迷瞪瞪的彩光。撩起床帐才要说话,隔断背后飒飒声响,武崇训大踏步走来,满面倦色,一头一脸都是热汗。瑟瑟呀了声,趿拉起绣鞋迎上去。“不说穿绢甲也成?”几个丫头跟进来,候着她亲手卸甲,忙接过去,触手热烘烘的。瑟瑟心疼,“五月就这样难熬,七八月怎么办?”武崇训也是热昏了头,叫把水摆在屏风后头,衣裳脱了就往浴桶里扎。“幸而我这件是布背甲,要是乌锤铠,真热死了。”桶里兑的薄荷水并木樨油,最凉爽醒神,武崇训泡了片刻,缓过神交代。“从政坊有座小庙,只七八个和尚,香烟稀薄,不知怎么叫府监盯上了,昨儿点了右卫去查抄,说弥勒像座子歪了,寺僧故意亵渎。”“这座庙不在宋之问的清单上么?”瑟瑟警醒,绕过屏风进来陪他。武崇训窘得往后一缩。白布帕子搭在桶边,他忙提来盖在要害。夫妻做得久了,赤条条相对原是寻常,可他忙了通宵,眼困神乏,早上忽地听见并州来的消息,心里正别扭。瑟瑟捡了张小脚凳来,就近替他擦背。武崇训动了下,“我自己来,你别弄湿衣裳。”“你干嘛?”瑟瑟扳着肩膀不叫他躲。一个多月了,背上浅的疤掉了,深的淤痕犹在,不知几时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