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得着记得么?反正他已经落地生根,再回不去了!刺史狂言落地,见他油盐不进,却也不曾暴起发难,又是失望又是庆幸,终于长叹一口气,告辞而去。瑟瑟把刺史当个疯子,或是见了落地的凤凰,就要踩两脚的无赖汉,只顾安慰阿耶,多年后听了司马银朱教导,才领悟到刺史的警惕戒备,由来并非无因,而且,若非刺史阻挠,他家夺人生路,又无势力倚仗,竟是送命。一句句说给武崇训听,说得他半晌不吭声。瑟瑟紧张极了,她要借他过桥,过完且要拆桥,总得他心甘情愿。譬如训鹰,以空弦震慑足矣,训仙鹤,唯有晓以大义,赤诚相待。“郡主这条登天梯,总算起头儿了。”武崇训唏嘘良久,简直做梦一样,连背上痛都忘了。他是谨慎人,一俟察觉瑟瑟态度的变化,字字句句都斟酌起分寸。“看得见百姓苦处,也知道让利于民远远不够,还要煽动起民愤、民怨,借势击败对手,再上层楼。”“煽动民愤,也是那回听表哥说,石淙闹过民变,更好下手……”瑟瑟原本依偎枕边,这时正经说话,便拉开距离,往床柱上靠稳。武崇训心里且苦且痛,她从他身上学,就如从一切别人身上学。“能举一反三,由正及反,我若是郡主的师傅,当十分欣慰。”瑟瑟直道,“表哥你说,这件事应当怎么办?”“最简单,自是调太孙手中东宫卫使用,就照宋之问给的名单,同时包抄,一网打尽,可这法子易出纰漏,一则东宫卫定员不过六百,小寺遍布关中,足有百来家,如此分散,定然有抗命逃窜之人。”“单关中便有百来家?府监好大的胃口!”武崇训没有说话,只等她慢慢想来。片刻瑟瑟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关中百来家……九州上下,还有多少?”武崇训也后怕。“我躺在床上不能动,日日盘算,府监就在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阵仗,朝廷竟一无所知,若非宋之问首鼠两端,贪婪冒进,咱们还蒙在鼓里。”两人所想皆是一样——好险呐!下这样大的本钱,掀出点影子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便不为造反,也足以挟天子令诸侯了,真想不到张易之区区一介男宠,竟有如此野心。“不能动用东宫卫!我四叔……”瑟瑟咽下的半句话,武崇训淡淡替她说下去。“相王做过皇帝,又做过皇嗣,万一圣人还在,太子没了,岂不正合他意?漫说府监作为尚不知有无他助力,即便没有,也断断不能让他踏只脚进来。”瑟瑟重重吁了口气,忽觉身上直发软,索性栽进他怀里。这一天过的跌宕。听许子春胡说八道,被女史教训,又见他遍体鳞伤……万千头绪,按下葫芦荡起瓢。武崇训心里也砰砰地跳。初见时以为她尚未长成,是张白纸待他涂抹,过后方知,她冶艳面孔底下藏着这样精彩的起伏。心思更比海更深,他一个猛子往下扎,至今尚未见底。“京里唯有上四卫与羽林与东宫卫……”瑟瑟微顿了下,候着他并不打断,方继续道。“上四卫须臾不离圣驾左右,断碰不得,至于羽林,我们家不论是谁,胆敢与李将军对上眼神,圣人的刀子就砍下来了!”武崇训心下一凛。是啊,她竟敢想羽林!那是专为镇守北门而设,外敌来袭,自有府兵抵抗,北门重兵,眼睛死死盯着宗室。不然满朝战将如云,圣人为什么偏偏择了投效不久的靺鞨酋长李多祚总领羽林?图的就是他上无父兄倚仗,内无姻亲故旧帮扶,不朋不党。“所以不用东宫卫便没人可用,圣人把四叔点来任职,竟是卡脖子。”瑟瑟烦难,径自跨步下床,在方寸之地兜兜打转。外书房摆设简单,独榻独床独桌椅,唯花窗底下摆着副棋枰,黑白厮杀,才到中局。“你养伤还不消停些,又费这心思作甚么?”瑟瑟手一挥便把棋面搅乱了,武崇训困在床上不能顿足,高高呀了声。“这局我能一百九十二子胜!”“你喜欢赢这个,我叫女史让你便是。”冰凉棋子大把抓来解热,看看武崇训,挑明了道。“安插四叔进来,又叫二哥指挥东宫卫,都是防备阿耶,圣人这里里外外的打算,全为逼我阿耶做孤家寡人!”灯下的武崇训有点呆怔。听惯了武三思和武承嗣阴阳怪气的抱怨,头回见人这样直白,让他产生了一种瑟瑟正在招兵买马,许以从龙之功的错觉。他稍微挪动了下身子,尽量严肃地望住她。“天家父母子女,原是同场竞技。”果然,瑟瑟挑起一道眉毛,眼里迸射出惊艳的光,他想他这回可能成了。于是他又笑了笑,把话说的再明白些。“圣人如此,往后太子殿下继位,多半萧规曹随……”觑了觑她眼色,不偏不倚地建议,“郡主意欲何为,亦当早做安排。”“对!”瑟瑟如释重负,激动地疾步走来握住他手。满腔抱负,在司马银朱跟前不能尽吐,怕被她催逼着与二哥争抢,在武崇训面前,却可以直言不讳。她认真道,“我想在二哥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郡主是想学太平公主么?”武崇训心思微沉,想她竟这样耐得住性子,还在兜圈子。不过读书就是这点好,见多识广,比人沉得住气,瑟瑟天性奔放莽撞,叫她嘴里含住这惊天动地的主意一声不吭,定然憋得够呛。武崇训只当拿根草稞子,在牛羊耳朵儿眼里挠拨,细细地盘问道。“郡主笼络住青年士子,送他们入部?可公主施为多年,做他们的资助者、保护人,到末了他们振翅高飞,却与公主斩断关系。”——又来!瑟瑟尴尬地侧开脸,想起他说他们就想揩她油的话。他们围绕公主大献殷勤,隐然结党,但要说有什么宏图大业,又不像,经公主之手提携起的四五品高官已然累累,却没一个在朝堂上为她摇旗呐喊。“不是那样若即若离,是像阿翁,同朝为官,争夺功劳,他们贪财枉法,我便弹劾检举,他们自恃清流,我便拉帮结派。”武崇训愕了下,这才发现长期以来,整个儿地把她理解错了。那双眼睛还在探究地打量他,等他表态,但他从没预想到这个局面,临门一脚,瑟瑟竟会往回缩。“——郡主待太孙心意之诚,竟至于此?”武崇训简直刮目相看了。瑟瑟不是推推让让的女孩子,她舍得出自个儿,还很擅长与小人周旋。宋之问那张要紧名单,就是被她三言两语诈出来的,还有韦团儿,盘亘九州池多年,连他阿耶武三思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攀交琼枝,瑟瑟一来,便把她收在麾下。就连他自己……武崇训不太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对瑟瑟的好感源于她故意的误导,在她眼里,他和宋之问等人差不多,都是能过河的桥。可男人就喜欢处于这种可有可无的危险境地。被人心不在焉地挑拣扒拉,高兴了拽到怀里,攘攘后脑勺,不高兴了推开,他就掏心掏肺地贴上来了。武崇训目光胶着,在一片柔软的暮色中大送秋波。可惜这俏眉眼尽做给瞎子看了。瑟瑟爬上榻,抱着被子翻个身,双手交叉着垫在头底下。“二哥有雄心胆魄,又有雷霆手段,比我更适合代表李唐的荣耀。”武崇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不是突发奇想,这主意肯定已经与司马银朱乃至李仙蕙讨论过多次,想得很清楚,才能这样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