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朝盛乾三年夏,南方再遇水患。何驸马兼任钦差大臣携工部左侍郎于临阳城外疏浚河道,卓有成效,贤内助元筠长公主伴随左右,出谋划策,功德无量。
至立秋,已是百废待兴,民生安乐。
好事成双,身怀六甲的元筠长公主于临阳城太守府内临盆。
秋日飞絮,牡桂飘香,华府廊檐之下丫头婆子们往来进出,有条不紊。
屋内即将临盆的女子,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蛋上眉头微皱,旁边的官爷看上去比她还紧张,不停地嘘寒问暖。
女子忍着阵痛,拽着他的衣袖:“何予恪,你说这胎会是个小妞吗?”
未等他开口,稳婆开始赶人了:“大人,公主这已经不是头胎了,一切顺当妥贴,您就放宽心在外头静待佳音吧。”
何予恪起身,给了她一个温柔镇定的眼神。
元筠咬着牙道:“这成婚才三年就已经整出两个了,家里那个混小子已经够人受了,整完这一胎不论是男是女,我都不生了!”
何予恪点头道:“我支持你……”
“咦,是谁说打算生一打的?”
何予恪低头,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立马惹得元筠俏脸一红,又补充了一句:“真的好难熬。”
元筠大怒:“冤家,当真是个急色鬼,老娘疼得死去活来你还给我提这档子事,赶紧给我圆润着出去吧。诶哟……”
未几,元筠长公主喜得爱女。
何驸马担心公主身子,上书朝廷,要在临阳城多停留一段时日。皇上传来贺贴,让爱卿自行方便。
转眼坐月子的日子也快到了头,这日一早,元筠把小女托给奶妈子悉心照顾,自己梳洗打扮一番,出得门去。
想起昨儿晚上,与枕边人的对话,那家伙的态度好像有点怪怪的。
她说一直想有个女儿呢,莫柔曾替她在太清观求了个上上签,这次求仁得仁,必要去太清观还愿了。
他就立马有些不高兴了,说莫柔又不是在这里的太清观求的签,你爱去就去,自己还有正经事要忙,就不陪她去了。
他平常不是粘她粘得不得了吗,水患都搞定了,还有什么正事忙的?不过她也没问,觉得自己一个人去,正好可以肆无忌惮地睹个物思个人啥的,某些尘封的回忆总不是那么容易散去的。
说实话她也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就是想去故地重游一番,顺便去看看无缺师伯如何了。
太清观,这闹中取静的一隅,格外的清幽。院落正中的菩提树又壮实了不少,盘根错节,绿荫蔽天。
几年未见,那个道人,愈发的丰神俊逸,气韵巍峨,一番寒暄之后,提及香消玉殒的某人,心中总是酸涩惆怅的,言辞之间也有了那么些埋怨的味道,“我说无缺师伯,你这得道高人,也忒没人情味。你要是早来一步,也不会领了具尸体回来。”
无缺道人捋了捋胡子,笑得高深莫测:“看来有些事情,公主也是被蒙在鼓里了,要不然也不会时值今日才来看望老夫。”
元筠纤秀的眉尖颤了颤,略带疑惑地看向他,果然听对方微笑着道:“老夫带你去见个人罢。”
廊下游走,不知不觉踏进了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光阴流转,音容宛存,心脏莫名其妙地开始砰砰乱跳。床榻之上,有一人正安静地躺着,岁月无痕,容颜未改,恰似一幅保存完好的画卷,安静淡然。
元筠见之又喜又悲,眼神慌乱地瞟向无缺道人,口中轻轻念叨着:“这就是传说中的植物人吗……”
无缺道人也不管她的喃喃自语,只应对着她眼神中的困惑点头道:“正如公主所见,师弟未死,当年我用冰魄保住了他的命,其实他的身子已无大碍,不知为何一直不曾苏醒。”
元筠走近床榻,细细看着沉睡中的人,发现此时此刻自己的内心已十分淡定坦荡,就如同感慨历史洪流中那些不幸的人物,如燕般呢喃道:“什么时候你才可以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呢?”
室内安静,呼吸可闻。无缺道人悄悄退了出去。
她轻轻捏住他温凉的指尖:“师父,你知道吗,虽然你骗过我那么多次,但我还是决定原谅你。其实,你也不过是个被命运绑缚的可怜人。”
指间微微一颤,她还当是错觉,下一瞬间手指突然被反握住,元筠惊讶地看到沉睡中人,慢慢睁开了眼睛,根根分明的睫毛就像破茧而出的蝴蝶闪动着它的翅膀。他的倾世风采驱走了脸上的苍白,梦呓般轻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元筠呆住,只是盯着他眼中的光华,竟无语凝噎,恍若隔世的怅然娓娓而来,看到了悠远的时光里,那不为人知的心碎……
彭诩刚进公主府的那一年还是青涩小伙的年纪,但他不失少年老成的脸上已经摆足了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
那个玉瓷般的小人儿喜欢跟在他的身后扯着他的衣襟,拖着长音声甜如蜜地喊他“师父,师父……”叫得他一颗心都酥软了。
那晶莹的小眸子充满期待地望着他,让他心中止不住一阵涟漪,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他弯下腰去,一脸宠溺地抚摸她的头已经成了他的招牌动作。
小人儿拽着他的肩头,趁机往他脸上吧唧一口,童言无忌道:“师父长得好看。”
他可以笑的不着痕迹,唯有漆黑的眼瞳是深不可测的虞渊,里面虚满了旁人看不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