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午夜时分,我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屋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打开。唐镇远进来,眼睛忍不住瞟了一眼坐在床边睡着的我,回头带上门:“……这情况还能睡着,你这丫头倒有几分胆色。准备一下,我们立刻要准备进宫。”
我本来在屋里困乏了半天,迷迷糊糊打着盹,闻言却一下坐直了:“这么快?”
唐镇远递给我一套衣服:“云忠本来是应当死罪的,但是老夫不忍心,跑断腿总算将他担保下来。眼下云忠既然已经逝去,那么老夫也应当去宫里和圣上交代此事……你说你想要知道温贤太子的处境,此事莫说老夫,只怕宫里也没有几人知道。”
这情况来得如此突然,我呆住了好一会:“可您下午不是和我说,温贤太子不是早已去世吗?”
“方才我去仔细了解一番,发觉事情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温贤太子在几年前却是应该已经死在温贤阁,但是老夫方才略施手段,确实套出一些消息——温贤太子可能一直没有死,而是被囚禁在宫中。”
“什么?”我忽然愣住了。
我明明记得周恪己应该是死在我入宫几个月后的冬季,之前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我才会第一时间先想到要找唐云忠,而周恪己,这个时间应该早已死去才是,我要找他也只是找他的死因而已:“……周恪己没有死?”
“你其实是个不太会说谎的孩子。”唐镇远忽然抬眼看我,“你看你如何称呼我家孙孙和温贤太子的。他们的名讳也是你可以随便称呼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装到一半又忘记了要注意称呼。
所幸唐镇远没有继续为难我:“老夫听你说了那么多,知道你最想做的是讨回北川和帮云忠讨回公道。此事也是老夫心中所念,但是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才行,非一时一刻能改变。依照我对云忠的了解,和你的说法,温贤太子与云忠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能坐视不管。眼下总该先确认温贤太子是否活着,倘若有机会,总要救他出来才是。”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今晚一切都要靠我自己才行了。
“等到入宫之后,我会在正阳殿向温贤阁方向最近的地方要求停下马车,届时你便跳下车,按照我的猜测,温贤太子大约还被囚禁在温贤阁内,届时你便只能依靠自己,一个时辰之后,我会重新在那个路口等待。如此计划,可以吗?”
我点点头:“如果届时我没有按时回来,也请您不要多做等待。”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片刻后在我肩上拍了拍,“谢谢你照顾云忠,也谢谢你愿意信任老夫。今后,老夫也会更多思考关照这些事情的。”
闻言我叹了一口气,望着唐镇远牵着唐云忠的手,那手经过半日已经有些僵硬了,上面暗紫色的斑点越来越深越来越多:“我这就去换上衣服,等会我们就出发吧。”
温贤阁的大门上落着一把巨大的锁。暗红色的大门甚至推不开一丝缝隙。我着急地顺着墙摸了过去,本想着起码能从门缝看点情况,却没想到连我还是低估了皇家要埋没一件事情的残忍,门缝都被水泥糊得紧紧的上下透不出一丝缝隙——里面忽然传出一丝动静,仿佛深夜里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里面有人!”我惊喜异常,打起精神顺着墙根继续摸过去——温贤阁有一个大多数人大约都不知道的出入口,是周恪己偷偷告诉我的,虽然后来我出入温贤阁非常自由,根本没有用上那个地方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这么找了一圈之后,我总算在内院外墙附件的草丛里摸到三四块松动的砖块,扒开之后果然是一个狗洞一样的出入口。正常成年人根本无法正常进出:“只能顺着墙根一点点爬进去了……”
这个洞我并不陌生,本来是周恪己偷偷挖出来供自己的小狗脱脱进出宫室玩耍用的,后来脱脱被吊死,他格外伤心,便自己调了些水泥把那个小洞封上了。但是这里毕竟是随便弄了些砖块的松动处,多用力扣一扣也能破坏掉。
我顺着洞口一点点蹭进来,废了好一番力气,总算进入了温贤阁——刚刚站起身,我便觉察出不对,屋檐下的绑着两面我们在杨家祖宅见到的人皮鼓,夜风吹过便能发出悠长的鼓声。
“大人!”我愣了一瞬间,小跑上前用力推开门,一大片灰尘扑面而来,我虽然一把捂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大人!大人!”
灰尘还没散去,我便冲进屋里,径直奔向周恪己的床榻:“大人!恪己大人!”
黑暗中,一阵咳嗽声从暗处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预示着主人的生命已经仿佛风中残烛一般。我寻声摸索过去,在黑暗中逐渐适应了过来,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佝偻着侧卧在床铺上。呜咽的风声从我们身边划过,他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一般蜷缩着身体,在这燥热的夏末的刻骨的寒冷中瑟瑟发抖:“大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十年的周恪己。一股熟悉而彷徨的感觉让我慢慢走到床边——我就是因为杀害温贤太子的罪名,才会被斩首与正玄门外,由此,才开始了一段我意料之外的人生。
他是我死亡的元凶,但是也是我最大的恩人。因为他的缘故我经历了一场莫须有之罪带来的死刑,但是同样是因为他我才能从清河县的万里淤泥里活了过来。可怕的是,无论是加害还是恩情,他都并不认识我,他不为救我而救我,他不想害我却害我。
这是一个未曾认识我的周恪己,也是一个我未曾认识的周恪己,这种感觉奇妙而让人心生感慨,我甚至有一种是不是走到这里就可以感觉。就好像这里是一切应当结束的地方,一切应当结束的时刻,而我所有的艰难和努力,从来都只是为了溯流而上回到此刻。
——眼下,我终于确认,我回到此刻应当是有意义的,只是我还不知道那最终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而已。
我柔声唤他:“大人?”
他吐出一口没有温度的冷气,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正俯身凝视着他的我,那细弱的声音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