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景兰“哼”了一声,仔细看棋,她的棋力比景徽高出甚多,看得出姑姑有块白棋很危险,原地做不出两只眼,突围又前无去路,这让商景兰惊诧了,姑姑在她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能在围棋上输给这个张公子,而且张公子不看棋盘的哦。商澹然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对策,正要认输,抬眼见两个小侄女都盯着她,便忽然生出一个狡黠的念头,唇边带笑,说道:“平位望闰。”说出这手棋时,却不落子,静等张原答复。这回张原没能立即回答应手的位置了,而是“咦”了一声,右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还开始来回踱步,显然遇到难题了。小景徽见姑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洋溢出来一般,便道:“还是姑姑厉害,姑姑使了绝招,张公子哥哥是不是要输了?”商景兰瞪大了眼睛,她不明白姑姑这手“平位望闰”是下在哪里的,怎么如此绝妙,能顷刻间反败为胜!商澹然看着阁子边那个青衫少年踱步苦思的样子,她用拳头顶着嘴唇,苦苦忍笑,终于忍不住,将手里那枚白子往棋盒一丢,说了声:“是我输了。”转身扶着阁子围栏,对着阁子外的湖水笑个不停,细软腰肢娇颤,这笑竟是止不住。景兰、景徽小姐妹面面相觑,不明白姑姑为什么认输了却笑得这般开怀?那六个仆妇也是莫名其妙,澹然大小姐很少这般失态啊,这怎么回事?张原转过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商小姐捉弄在下,让我想得好苦。”商澹然本已慢慢止住笑,听张原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起来,半俯着身子,不敢回头,但笑声却是掩不住。张原笑吟吟看着这笑得花枝乱颤的女郎,这女郎亦庄亦谐实在让他欣喜,其实当商澹然说出“平位望闰”那手棋时,他就知道这女郎是在捉弄他,因为“平位望闰”这位置已经有棋,不可能叠上去啊,可若是即刻就说破,那就没意思了,所以装着摸不着头脑苦思的样子——这不是装傻,这叫情趣。澹然心乱小姑娘商景兰看看忍俊不禁的姑姑商澹然,又看看张原,她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姑姑,‘平位望闰’这手棋到底是下在哪里啊,张公子既无应手,姑姑怎么就认输了?”商澹然笑声是低下去了,却还是不回头,笑得俏脸绯红的样子不好意思转过来。姑姑不回答,商景兰便问张原:“张公子,‘平位望闰’这手棋是下在哪里?”张原便施施然踱过来,拈一枚白子叠在棋盘中央的一枚黑子上,微笑道:“就是这里。”“啊。”小姑娘商景兰恍然大悟,“咯咯”笑道:“原来姑姑是在捉弄张公子啊,哈哈,好玩,太好玩了——姑姑,这可不可以说是虽败犹荣?”商澹然正待绷住脸转过身来,被侄女这么一句“虽败犹荣”又说得笑起来,未想更凶猛的还在后面,小景徽来了一句:“张公子哥哥,你虽胜犹耻哦,你被我姑姑捉弄了。”不行了不行了,商澹然上身压在阁子栏杆上,小腰软软,湖绿色的窄袖褙子紧贴在身上,腰臀轮廓尽现,也可看出双腿笔直修长,商澹然这时也顾不得姿势不雅,笑得几乎要软倒在地,两个仆妇赶紧上前搀她,这都被张原看在眼里,喜欢这女郎的未被礼教压抑的天性。景兰、景徽两姐妹见姑姑输了棋还这么快活,她们自然也凑热闹笑个不停,岛阁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笑声是会感染的,那几个仆妇也觉得莫名的快活,一个个笑逐颜开。小奚奴武陵自然更是快活,少爷终于露了一手,少爷先前不肯露,却原来是要在这小姐妹的姑姑面前露啊,少爷聪明。商澹然终于止住了笑,慢慢转过身来,见张原已经突破仆妇的屏障走到这边来了,自是不好再叫张原退出去,她就立在栏杆边,问:“张公子棋力高强,棋路也颇怪异,不知张公子曾向哪位名手学过棋?”张原此局虽然屠龙大胜,却也见识到了商澹然的棋力,商澹然的棋比张岱还要稍强一些,与张原相比大约是差两子的水平,本来也不至于这样大败,只是张原布局新奇,让商澹然颇不适应——张原站在棋桌边,答道:“在下的棋是野狐禅,没有师从过什么围棋名手——在下看商小姐的棋却是堂堂正正,想必是得过名师指点的。”商澹然道:“无锡名手过百龄先生,五年前曾来会稽拜访家兄,在敝舍盘桓了数月,我曾得他指点了一些棋艺,年幼棋浅,让张公子见笑了。”张原点头道:“过百龄,这个人我知道,大国手。”张原当然知道过百龄,在黄龙士横空出世之前,晚明过百龄的棋艺震古烁今,首辅大臣叶向高、东林巨子钱谦益都赞赏过百龄的棋艺,过百龄留下的《官子谱》,让三百年后的吴清源都极为推崇。“大国手?”商澹然有些讶然:“过百龄先生只能算是名手吧,真正的大国手应是京城的林符卿,四方名手都敌不过他。”张原含笑问:“不知那过百龄年岁几何,尚未进京吧?”商澹然道:“过先生年才弱冠,据说今年初进京去了。”张原道:“这就是了,过百龄一进京,林符卿的棋坛霸主地位就不保了。”“张公子认得过百龄先生?”商澹然见张原说得如此肯定,不免要这样问。张原道:“未曾识荆,只是见过过百龄对局的棋谱,所以我敢认定此后四十年棋坛是过百龄的天下。”“哦。”商澹然觉得这少年说话很有意思,含笑问:“张公子现今的棋艺似不在五年前的过百龄之下,张公子难道不想有朝一日与过先生一较高下?”“对,大战三百回合。”一边的商景兰终于插进话来了,而且是这句她很喜欢的最有气势的话。张原笑道:“在下并不想挟棋游走公卿之门,就不与过先生争了,让他独霸去。”商澹然抿唇轻笑,想问没问,她的小侄女替她问了,小景徽道:“张公子哥哥不下棋却又想做什么呢?”张原道:“当然是读书、科举、为官,嗯,棋也是要下的。”商澹然秀眉微微一扬,她没想到张原会这么回答,不禁问:“做官又为的什么?”张原答道:“大抵是想多做一些事吧,我也没完全想好,走着瞧。”商澹然微笑起来,问:“那张公子与姚生员的赌约,张公子能赢?”张原点头道:“能赢。”商澹然问:“要作的八股文是什么题?”张原笑道:“现在当然不知道是什么题,姚生员是有名的讼师,怎会留这么个大漏洞,到时要由姚复来出题,刘启东先生和县儒学孙教谕审题,这也是预防姚复胡乱出题,八股题也得中规中矩才行,太刁难我也不行,而阅卷仲裁的是山阴县学的五十四名生员。”商澹然道:“得到五十四人当中的三十六人认可才算你赢对吗?”张原点头道:“是。”商澹然问:“张公子学制艺几年了?”张原道:“才读完《八大家文钞》和《文章正宗》,今日是陪我三兄游园散心,回去后就要闭门揣摩八股了。”商澹然不知该说什么了,说这少年狂妄吗,偏这少年说话不疾不徐,神态谦和,看不出半点骄气;说这少年愚昧无知吧,言谈之间稳重且有识见,不像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更何况方才商澹然围棋还输给了张原,这就给了她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张原真的能赢下八股的赌约。飃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场大雨下了小半个时辰,渐渐的小了,老仆妇梁妈在念叨:“雨快些停,雨快些停,我家景徽小姐饿了,景兰小姐也饿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