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长春仙馆。
透过半开的花梨木步步锦枝摘窗,盛熙伏在案几上临字,带着兰麝气息的墨香弥散在馆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熙儿不是白白胖胖圆圆滚滚,身量开始抽条一般长高,把他整个人都拉长也拉瘦了。
馆内的花圃中,牡丹、芍药、蔷薇、绣球争妍斗艳,这里开满了花团锦簇的富贵之花,朵朵绚烂,方合这皇家气度。其实这样也极好,天家苑囿,本就不需要清骨傲姿,这样的花才是最合时宜的。
那天傍晚在鸣鹤园后山,宜萱已经严词拒绝再去那个地方,子文无可奈何之下,便说会改约在其他安全的地方,说过几日会给她的消息。不过都过了四五日了,还一直没个音讯。宜萱百无聊赖之下,便来圆明园看望额娘了。
今春长春仙馆内又移栽了两株合欢,如今盛夏时节,满树毛绒绒的,像小扇子一般,在绿荫华盖中差成片成片的绽放。宜萱弯腰捡起刚刚落在地上的一枚合欢花,上头沾了昨夜的微雨,尚且湿湿的,软软的绒沾粘在一起,如这满地的合欢一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合欢,两合相欢,寓意夫妻和睦。
宜萱回首含笑道:“额娘,我记得圆明园中只有九州清晏旁才有一小片合欢树。”——而九州清晏,是如今的天子、她的汗阿玛的寝宫,若无他开口,没人敢自作主张移栽合欢到长春仙馆。
贤贵妃急忙道:“只不过是我夜难安枕,而合欢花有解郁安神之效,才移栽了二株过来罢了!”
宜萱耸了耸肩膀。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大大方方承认有什么大不了的!唉,这些个古人啊,还真是脸皮薄啊。
这时,只听得绣球花丛里扑簌簌钻出来一个小脑袋,一个鹅黄色缕金福字缎的瓜皮帽半歪在一个光溜溜的小脑门儿上。
“汪汪!”一只浑身毛色雪白的京巴犬也嗖的一声从花丛里飞窜出来,短短的四条腿飞快交错。一路直跑到贤贵妃李氏脚下。撒娇地在她那流光溢彩的云锦花盆底鞋上蹭来蹭去。
贤贵妃不悦地瞪了一眼半个身子还在绣球花丛里的小儿子:“你汗阿玛放了你半日假,也不是叫你回来胡闹的!”
盛熙也从摘窗探出脑袋来:“郭罗玛法可是定了十张大字的功课,要是写不完。仔细被打屁股!”
弘晋朝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大的盛熙吐着舌头做鬼脸,然后冲着贤贵妃脚底下招手:“雪麒麟,快来我这里!”
那个叫做“雪麒麟”的京巴犬却还是依旧腻歪在贤贵妃脚下,根本不鸟这个小主人。
弘晋恼怒地道:“你要是再不过来!我不给你点心吃了!”
宜萱看着这个幼弟可爱的模样。不禁咯咯笑出声儿来,雪麒麟是狗好不好。哪里能听的懂人话?不过却是个十分认主的,而且只认贤贵妃一个主人。
贤贵妃此刻沉着脸呵责道:“回屋写大字去!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像熙儿似的,先写玩功课再玩呢?!”
弘晋快步跑到宜萱面前。脏兮兮的小手抓着宜萱的袖子道:“姐姐好多天都没来圆明园了呢!”
宜萱尴尬的笑了笑,还不是因为子文……那家伙……
弘晋撒娇地扭了扭屁股:“姐姐以后常来好不好?最好天天都来!”
宜萱弯身,戳了戳弘晋光亮的小脑门:“你呀。不是念着我!是因为我一来,汗阿玛最少要放一二时辰假给你对吧?!”
弘晋瞪大了眼睛:吓。被发现了?
宜萱掩唇笑道:“你这小家伙,鬼心眼倒是不少!乖乖回去临字!否则我就不来了!”
弘晋一听立刻二话不说,哆哆哆跑回书房了。
贤贵妃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一点也不叫人省心。”
宜萱立刻打趣道:“这不省心的孩子,还不是您生的?”
贤贵妃听了,立刻剜了一眼,“你也一样!愈发没大没小了!不光在我面前如此,在你汗阿玛跟前,倒是愈发有脾气了!”——贤贵妃还是为之前自己女儿对着雍正大呼小叫之事耿耿于怀,如今还后怕着呢。
宜萱笑道:“您觉得我吃罪了汗阿玛,可汗阿玛却觉得亏欠了我呢!前儿女儿刚刚吩咐净园准备着挪腾家具进公主府,可京中内务府却来消息说,营造司已经按照公主府的规制打造好了一批崭新的家具。”——营造司隶属内务府七司三院之一,素来只给内宫和皇家苑囿修缮宫殿和打造家具,若没汗阿玛吩咐,他们才不会如此勤快呢!
贤贵妃听了,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性子,这辈子看样子是改不了了。”她抬头看了看已经有些灼人的太阳,道:“有些晒人了,回屋说话吧。”
宜萱忙上前搀扶贤贵妃,如今额娘虽然已经能够下床,但身子还虚着,是断断不能受累的。
扶着额娘进殿,且在东暖阁的剔红贵妃榻上斜倚着歇息,宜萱一旁打着扇子,随口问道:“女儿进圆明园的时候,似乎听太监嚼舌根子,说皇后病了?”
贤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冷淡地道:“前几天的事儿了,不过不是什么大毛病,年纪大了,有些头疼眩晕罢了。”
听到额娘语中隐隐有些不悦,宜萱也有些苦恼,汗阿玛到底打算怎么处置皇后?怎么来了圆明园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呢?
这时候,徐一忠捧着一枚锦盒笑呵呵走了进来,“奴才给贵主子请安,给公主请安!盛京将军进献了些年份很足的山参,皇上知道贵主子身子虚,特意派人送了两支来。”说着,徐一忠打开锦盒,捧到贤贵妃跟前儿。
宜萱侧脸一瞧。只见那静静躺在雪白缎子上的正是两株硕大而根须分明的野山参,瞧着足足有婴孩手臂粗,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