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过电话把这个小插曲声情并茂地演给了K,他在那边笑得岔气,一个劲儿表示这绝对是他的诬蔑。
K在“满嘴跑火车”这方面至今都很有名。笑完了之后,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情,他是非常干得出来的。
“但是你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他讶异。
是啊,为什么。
我和K此前此后都毫无交集,甚至在他打来电话之前,我都从未想起过他,我记得他小时候的脸,却记不起他的名字。
可是我记得。
我记得茶叶世家的K最喜欢麦斯威尔;
我记得小学文文静静的班花在暗恋她的男生的同学录上莫名其妙地写“少吃萝卜,吃萝卜放屁”;
我记得体育委员被撤职是因为他在广播操大赛的台上嚼泡泡糖,“伸展运动”那一节时他吹出了个巨大无比的泡泡,迎风糊了自己一脸,又不敢乱动,只好顶着泡泡糖面具做完了一整套广播操;
我记得我将自己的钢笔笔尖对准同桌的笔尖,轻轻挤压墨水囊,给他的钢笔“渡真气”,因为后桌女生一句“哇你俩这算亲嘴啦”而激动地指尖用力,钢笔水滴得满桌布都是;
我记得相貌平平的隔壁班中队长在大队辅导员表扬她的那一刻,低下头去,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脖颈曲线被阳光镀了色,在微尘漂浮的室内,美得不可思议;
我记得高一放学回家的路上,从我背后经过的某个陌生男生突然自言自语道“今天晚上蹲坑拉屎的时候应该能背得完”;
又或者是高二的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下午,我抱着书穿过升旗广场去艺体中心上音乐课,抬起头,看天,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会飞起来,像鸟一样,想去哪里去哪里,没有人能阻挡。
我的脑海像是一个容量巨大的硬盘,层级完整的文件夹和孤零零的图片、视频混在一起,没有种类的划分,没有创建时间的排序。
不知道记忆的鼠标会在什么时候碰到哪一个图标,毫无预兆地,一段来自过去的资料就跳了出来,不可思议,却又不容置疑。
这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才能。
谁没有回忆,谁不会怀旧。
然而我真心感激上帝让我在这方面如此敏锐。毫无预兆地想起一个名字都记不得的人,毫无准备时一个过去的瞬间带着色泽和气味席卷而来,那种感觉奇妙得难以言表。人总会衰老,总会失去,我却还有机会在闭上眼的瞬间回到年少时候的操场,烤着那一年的阳光,让那一年的烦恼和喜悦再次控制我,轻轻地拉住那一年的自己的手,摇一摇,告诉她,未来会更好。
我在未来等着她。
人说喜欢回忆的人无外乎两种:现在混得不好的和过去混得不好的。前者醉心于证明“老子祖上也阔过”,后者热衷于显摆“老子苦尽甘来了”。
幸亏我两种都不是,所以我不会别有用心地篡改记忆来服务于虚荣心。
回忆是一种喜好,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这种区别就像我和K,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对我而言,这种能力最重要的意义恐怕在于,它让我借由自己和同龄人成长的路径,回溯到最初,想起我是谁,我又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
人的身体里住了很多小野兽,有野心,有虚荣心,有羞耻心,有进取心,有攀比心,有爱心,也有狠心和漠不关心。我记得在自己成长的每一个阶段,它们是怎样一个个觉醒,力量此消彼长,控制着我做出正确或错误的事情,喜欢上匪夷所思的男生,讨厌起人畜无害的女生。
我真正学会控制自己,而不是被这些小野兽所控制,花了漫长的时间。在苛责后原谅,在期望后释怀,最终生活得真正快乐而坚强。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有很多还在青春期的小读者,他们会给我发来许多信件,讲述那些在成年人眼中也许比芝麻还小的烦恼。可我并不真的认为这些烦恼微不足道。我们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很少教会他们认识自我,所以他们在和他人的攀比中寻找自己的坐标,又在被社会打击后迅速地给自己标签化,以物质和社会阶层为划分标准,彻底地将自己钉死在某个框框里,然后美其名曰,自己成熟了,现实了,“纯真年代一去不返了”。
这在我看来是可怕的。
有句话说“勿忘初心”,其实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初心”,最原始的天赋、力量和喜好都在他们还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外力压倒,没来得及长成雏形,根本无从寻找,更谈不上忘记。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写一些“深刻”的东西,比如社会、职场、婚恋、官场?
我觉得,以主人公的年长程度来判断作品深刻与否的想法本身就够肤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