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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第1页）

，&ldo;低头认罪&rdo;，

至少也做&ldo;低头认罪&rdo;状。再起码，沉默，不吭气，什么也不说，哪怕少说两句，总可以吧？然而顾准不。只要有机会，他就说，而且还要大声说，当众说。194年

11月，顾准刚刚摘掉&ldo;右派&rdo;帽子，便面对欢迎他的家人大声说道：&ldo;我不反对&lso;三面红旗&rso;？胡说八道！我就是反对&lso;三面红旗&rso;！&ot;194年，在批判所谓&ldo;张（闻天）孙〔冶方）反党集团&rdo;的会上，当别人都一边倒地慷慨陈辞，或划清界限，或落井下石时，顾准却站起身来，以略带嘲讽的目光，睥睨着大批判队伍，铿锵有力地宣布：&ldo;我自己顽固坚持自己的世界观和政治一经济思想&rdo;，&ldo;我等着挨整！&rdo;结果怎么样呢？&ldo;右派帽子&rdo;又一次戴到了他的头上。而且，因为他&ldo;态度恶劣&rdo;，这回定的是&ldo;极右&rdo;。

是顾准不识好歹不知厉害吗？否。如果说&ldo;少年得志&rdo;时的顾准，确实有些&ldo;不知天高地厚&rdo;，那么，在吃尽了苦头并被整得死去活来以后，他对自己言行的严重后果应该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在他看来，真理和人格比肉体更重要。

因此他决不肯轻易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不就是孤立吗？那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不就是毒打吗？那好，于脆把脸送过去，让你打个够，反正打死也不就范。

不就是低头弯腰&ldo;坐飞机&rdo;吗？哼！&ldo;你别看我前面的头都快低到地面了，其实，后面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啦！&rdo;在&ldo;文革&rdo;那个斯文扫地的年代，不少&ldo;牛鬼蛇神&rdo;、&ldo;反动权威&rdo;都紧紧夹着&ldo;尾巴&rdo;。不少人逢人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起码，也要穿得&ldo;朴素&rdo;点，&ldo;普通&rdo;一点，甚至衣衫褴缕，以示接受改造，洗心革面。然而，在明港&ldo;五七干校&rdo;，&ldo;罪行&rdo;最重的顾准，不但从不讨好任何人，还公然在大家都破衣烂衫时，身着西方绅士的背带裤，配西装背心，戴玳瑁眼镜，在众目睽睽之中昂首阔步，一脸对人爱理不理的神态。顾准的傲气、傲骨，并不因多次的批斗和毒打而有所收敛。

顾准&ldo;出格&rdo;的事情还很多。&ldo;文革&rdo;初期，当其他&ldo;牛鬼蛇神&rdo;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遵命把自己的&ldo;罪行&rdo;写成大字报时，顾准却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两个大大的黑字&ldo;读史&rdo;。而且，还要亲手贴到布告牌上，贴上后还不走，还要像个参展的画家似的，一直守候在自己的&ldo;作品&rdo;旁，泰然地望着逐渐聚拢的众人。如此公然对抗运动，公然向&ldo;革命左派&rdo;叫板，没有一身正气一身傲骨一身虎胆，岂是做得出来的？

当然，为了&ldo;活下去，并思考&rdo;，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里，顾准也曾违心地写过&ldo;认罪交代&rdo;，但这决不意味着他是可以任意欺侮凌辱的。比方说，他可以承认自己是&ldo;右派&rdo;、&ldo;反革命&rdo;、&ldo;牛鬼蛇神&rdo;，却断然不肯承认自己在劳动时&ldo;偷jian耍滑&rdo;。其实&ldo;偷jian耍滑&rdo;云云，原不过是&ldo;革命左派&rdo;为召开所谓&ldo;地头批判会&rdo;胡乱找的借口；而召开所谓&ldo;地头批判会&rdo;，则是为了表示自己&ldo;阶级牛争观念强&rdo;，时时都在注意&ldo;阶级斗争新动向&rdo;。这类批判会，是最没有道理可讲的。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以谁为靶子，用什么做借口，都往往随心所欲，心血来cháo，无非显示&ldo;革命左派&rdo;有权任意处置&ldo;牛鬼蛇神&rdo;而已。而且，在&ldo;革命左派&rdo;看来，&ldo;牛鬼蛇神&rdo;都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的人。说你&ldo;偷jian耍滑&rdo;，那还是轻的。然而顾准却认为这是对自已人格的极大侮辱，因为他一生做事认真，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ldo;偷jian&rdo;什么叫&ldo;耍滑&rdo;，凭于什么要认账？不认账，那就打。打也不认，那就再打。如是者二，一直打得顾准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是，面对法西斯y威，顾准却死活不认这个鸟罪。当&ldo;革命左派&rdo;揪住他，恶狠狠地问&ldo;你到底服不服罪&rdo;时，顾准高高地昂起头来，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拼死态度大声喊道：&ldo;我就是不服！&rdo;在场的劳改队员和干校人员，无不为之深深震撼。这就不是傲气，而是骨气了。正是这铮铮铁骨凛凛正气，使我们一想到顾准这两个字，就肃然起敬，心cháo难平。古人云：&ldo;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rdo;顾准一身都是才华，而且都长在外面；一身都是骨头，而且也都长在外面。在中国，一个人只要有了其中一条，便几乎注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顾准却兼而有之。那么，他不受磨难谁受磨难，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四也有幸免于难的

其实，也并非所有像顾准这样既有才气又有骨气的知识分子，都会落到他那种下场。

比如钱钟书。

钱钟书也是极有才气的人。&ldo;才高八斗，学富五车&rdo;这八个字，用在钱钟书身上，那可真是当之无愧，一点含糊都没有。早在三十年代，吴宓就说过：&ldo;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rdo;但如果硬要做比较，无妨说论&ldo;学&rdo;，钱钟书或略逊于陈寅恪；论&ldo;才&rdo;，则钱钟书，略高于陈寅恪。比方说，他竟然能用宋明理学家的语录来写情诗，把那些主张&ldo;存天理，灭人欲&rdo;、道貌岸然的教条变成爱情宣言。

如此化腐朽为神奇，连钱钟书自己都忍不住要自负地说&ldo;自来无第二人&rdo;。实际上，当今之世，能在治学与创作之间左顾右盼、游刃有余，而且，两方面都能取得卓越成就的，大约也就是钱钟书了。这就非有过人的才气而不能为。你看他的《围城》，&ldo;写得何等机智睿哲！那里面的警句妙语，多到&ldo;美不胜收&rdo;或者&ldo;拥挤不堪&rdo;的程度，以至于有&ldo;卖弄才情&rdo;的批评。卖弄不卖弄且不去管他，有才情却总归是事实。这样的书，陈寅恪就写不出。当然，他也不会去写。钱钟书也是有骨气的。他最痛恨和厌恶那些在名利场加官场里混来混去的&ldo;知识分子&rdo;，最痛恨和厌恶那些市侩、风派、软骨头。据说，他曾&ldo;情绪激动&rdo;地大骂冯友兰&ldo;简直没有文人的骨气&rdo;，也没有&ldo;节操&rdo;；对郭沫若和章士钊迎合&ldo;上意&rdo;撰写《李白与杜甫》、《柳文指要》两书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至于他自己，当然更不会趋炎附势、献媚邀宠。甚至，他还会&ldo;不识抬举&rdo;。&ldo;四人帮&rdo;横行时，上面曾通知他去参加国宴。这在一般人看来，即便不是大大的面子，至少也是&ldo;赏脸&rdo;，应该&ldo;受宠若惊&rdo;的。钱钟书却说：&ldo;我不去，哈！我很忙，哈！&rdo;来人连忙声明：

&ldo;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rdo;钱钟书却回答如故：&ldo;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rdo;来人觉得无法交代，便问可不可以说钱先生身体不好，起不来，钱钟书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反倒郑重声明：&ldo;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rdo;结果，江青也拿他没办法。其实，这在钱钟书，又算什么！当年批斗&ldo;牛鬼蛇神&rdo;和&ldo;反动学术权威&rdo;时，别人都被斗得狼狈不堪，惟独钱先生却头上顶着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从贡院前街走回下面胡同宿舍，任凭街上的孩子哄闹取笑，却毫不畏缩惶惊，高视阔步如故。这种风骨气度，与顾准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