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见王美人。”李固靠在她肩膀上小声说:“她还是安心养胎的好。听说……前几天吃的东西不妥当,又吐又泻动了胎气了。”阿福微微觉得奇怪,“你的消息真灵通。”“灵通的不是我,”李固说,“宫里面打死了几个宫人宦官,都是与王美人这事有关的。王美人现在极不得意,她所倚仗的靠山不过是冰山,她也没有什么别的筹码……”阿福想了想,“只要她不找咱们的麻烦……咱也不管她的那些事。”“唔……”也不知道李固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手掌热热的潮潮的贴在她的腰上,阿福觉得那里象是贴着一块烧红的热炭一样。“阿福,”阿固小声说,“咱们再生个女儿吧?”他声音太小,阿福没有听见。李固觉得有些意外,父皇是无法确定王美人手中有没有那份遗诏?也许是顾念她肚子里的孩子?但是……李固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当年,王美人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皇帝却仍然让她活着离开了。而现在……酒宴上有一会儿功夫皇帝在走神,虽然时间很短,他又开始谈笑风生。但是李固的感觉敏锐。他看不到,可是他的感觉更加敏锐。他们可能忽略了什么。李固和刘润,他们将自己所知的拼凑起来,给了王美人致命一击——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王美人并没被彻底打倒,皇帝对她,并非全无眷恋。这就让王美人没有陷入完全绝境。皇帝的不舍就是她的生机。到底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呢?父皇,母后,还有王姜……李固忽然想起来。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清楚的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那些被重重时光湮没的人和事。当时的人,太后,王滨……这些可能知情的都已经不在。但是,阻拦王美人,让她无法进入丹凤殿的,曾经在母后身边服侍的那个宦官,他一定知道!李固以前,竟然一直忽略这个人。他只是对那人十分敬重,从来不轻慢他。还有一次问过他想不想出宫,他可以让人安排,田地,房舍,总之,能好好的过日子,衣食无虞不用操劳。可是他说,只想留在丹凤殿。是的,当年的事,他一定知道。也许他知道的比李固想像的还要多。回到府里天已经黑了,阿福端了醒酒汤来,坐在一旁,替他轻轻按揉额角:“下次别喝这样多了。”“又不是天天如此,父皇寿辰,难得一次的。”他握着她的手,阿福的手微微的凉,软软的。他把她的手贴在热烫的脸上。惑(一)刘润穿过丹凤殿那片花园,已经是深秋,树叶落了一地,枫树叶子衬着丹凤殿内外一片火红。这里宁静寥落。刘润对韦皇后……有一种复杂的感觉。说不清楚。虽然韦皇后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毕竟他的家破人亡是因为她。前面传来哗哗的声音,有人挥着扫帚在扫地下的落叶。小径上的叶子被扫成一堆堆的聚拢起来,有人在花圃边掘坑,要将那些叶子掩埋掉。刘润停下脚步,向那挖坑的人躬身行礼:“林师傅。”那人恍如未闻,继续一下一下的掘着土。“我叫霍翊,家父是霍白荣,不知道林师傅还记不记得他。”那人动作停住,缓缓转过脸来。“是你?”“我生得更像家母。”刘润有点恍惚的抬手摸了一下脸:“家里出事的时候我还小,现在都快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只记得他是容长脸,肩膀很瘦。”他重新低下头去整弄那些叶子,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不,你和他很象。”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声说:“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吧。”刘润跟着他穿过花园。在德福宫的时候,刘润也做的是花园的差事。看着象是没多少活儿,可是天天累的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花要剪,叶要修,枝要整,根要培,土要松,就算是到了严冬,还有些花是放在暖舍里,一样要精心看护。“进来吧。”刘润心中有事,并没在意其他。不过屋中太过简陋的陈设还是让他意外。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薄被,被面已经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坐吧。”“林师傅,我想知道……当年的事情。”“你想知道是谁令你家破人亡的?”“对。”刘润心中疑问重重,但是现在他只能选择他最渴望知道的。说是喝茶,不过壶里倒出来的只是白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那张脸露出了历经沧桑后的倦意:“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李固握着杯的手越收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忘不了,家破人亡的时候,那些疼我爱我的人……他们没做过恶,凭什么要落得那个下场?这世道凭什么这样不公?我要讨还一个公道有什么不对?”姓林的宦官,脸上露出苍凉的笑:“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的公道?我守着丹凤殿快二十年——宫中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什么都看到过,唯独没看到公道。”刘润的相貌,的确不象他的父亲霍白荣,但是……他的神情和坚持,都与他倔强的父亲如出一辙。“当年我与你父亲一起煮过茶,下过棋,喝过酒。我也曾经想过,不知道你是死是活,还在不在这世上。你既然今天来了,把我当作长辈,那就听我一句劝。你,或者是,你的主子,都不要再追查的当年的事了。”刘润坐的直直的,他的神情有一种悲凉和愤懑,平时那样稳重的一个人,这时候显的执拗而脆弱。“你们……都要好好想一想。”林宦官的声音更低了,象耳语一般,自言自语似的说话。象是说给刘润听的,又象是说给他自己听的。“皇帝空着这丹凤殿,世人都说那是他对韦皇后用情既深且专。一个帝王若是动了真情,就算他护不了自己的女人,事后……怎么会从来不追查,只惩办两个太医,几个奴婢就算了数?你想一想,那时候是什么时候,都出了些什么事情……要想明白……”他的声音那样轻,可是说出来的话象是惊雷一样狠狠砸在刘润心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丹凤殿。是啊……他们,怎么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还是,他们根本从来不敢这样想?刘润有家破人亡的仇恨,李固有失去母亲自己目盲的痛苦,皇帝……他对韦皇后这样用情,他失去了妻子——刘润和李固都不放弃追查,可是皇帝呢?皇帝,他什么也没有做。谁都知道霍家是冤枉的,霍白荣德行技艺都是太医院最拔尖的,否则当时不会由他来照料诊治韦皇后。皇帝更应该,心中有数……可是韦皇后一过世,第一个被惩办的就是霍家。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皇帝有什么动作,要追究查明当时的真相。刘润觉得全身发冷,他扶着栏杆,缓缓的坐下来。脚一点力气都没有,似乎都无法支撑身体。那是……那是什么时候?那年,那是天景十九年,接着就是天哲元年。那年有数十年不遇的大旱,那年有妖星犯主,还有……天哲宫变。听说那年杀了那么多人,血将繁河的水都染的通红。那时候,若没有王滨,皇帝说不定已经被他的兄弟篡了位——大风刮过来,刘润觉得一瞬间全身的热量都被这冷风给带走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绝望,这样虚弱过。他好象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决定进宫来,他想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他想报仇。挨完那一刀,躺在散发着异味的草铺上,老鼠在他脚上爬来爬去,毫不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