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婴姿看着张原,笑道:“我可不会客气,听说你与同族兄弟请了杭州的镜匠来制作千里镜,制成了没有,送我一个千里镜吧。”张原道:“千里镜尚未制成,不过水晶石的焚香镜已经有了,可以对日取火,我明日让人送一个焚香镜过来,以后千里镜制成后,也给师妹一副。”王婴姿欢喜道:“那好,一言为定。”又问:“师兄春秋典籍看得如何了?”张原道:“这些日子没空读书,还有好些书没读。”王婴姿道:“我近来看了将近四十多卷的关于《春秋》经义的书籍,如《春秋属辞》、《春秋说》、《读左辅义》、《左传评》这些书都是陈词滥调,师兄不看也罢,只吕祖谦的《左氏博义》、黄祖复的《春秋疑问对》和王鏊的《春秋词命》对科考有帮助,其余的都是相互重复,看多了也都是一回事。”张原喜道:“多谢师妹指教。”王婴姿笑睁睁道:“岂敢指教师兄,建议而已。”师兄妹二人就在书房纵论《春秋》,王婴姿在《春秋》这方面的书读得远比张原多,连七十卷本的《春秋三传评注测义》都读过,张原呢,思想比较新锐,两个人谈论起来很有兴致,有一种充盈愉快的感觉,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啊。傍晚时王思任回来了,张原这才匆忙告辞,王思任见女儿婴姿两眼笑瞪瞪分外有神、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样子,问知女儿是与张原长谈了一个下午,相互砥砺学问很有启发,王思任摇摇头,心道:“张原与婴姿的缘分未尽,必有下回分解,且看世间有无两全法?”王思任受李卓吾思想影响甚深,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对孔孟礼教持批判态度,故常有激愤放达之语,对张原与他女儿婴姿交往也并不认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王思任极为欣赏张原这个好学生,内心深处还存着把张原当作女婿看待的这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隐秘心理——所以说张原遇到王思任这样的明师真是他的福气,换个其他人,早就拿大棒把他打出去了,都订亲了还和他女儿师兄师妹的歪缠,这成何体统!……七月初十,杨石香和金伯宗还未离开山阴,苏州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和金琅之赶到山阴来拜访张原了,到了山阴县城问起张原张介子,无人不知啊,便有热心人领着范、金二人来到东张张原宅前,大石头接了名帖进去通报,须臾,张原和杨石香、金伯宗三人笑着迎了出来。复古或者求新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见到张原身边的杨石香、金伯宗二人,大笑道:“杨兄果然捷足先登,范某来迟了。”向张原三人团团作揖。张原将范文若、金琅之迎到正厅坐定,武陵端上茶来,范文若打量张原家的门庭和正厅,瞧这格局,三代之内未出过秀才,范文若已经了解到山阴张氏有东张和西张之分,西张是官宦世家,状元,与会诸生除了个别只读四书五经别的书都不看的之外,都是颇有学养的,张原雄辩滔滔,指摘复古派矫枉过正、失却本心之弊,认为复古派循规蹈矩,没有了创造性,写的文章子不子、经不经,颇有不伦不类之处,从最近几科会试程文来看,已经很少看到复古派那种所谓以秦汉之气行六经、用支离破碎的文句和繁琐典故的文章,这是时文新动向,所以张原提出“文主欧、曾,法宗成、弘”——欧、曾就是欧阳修和曾巩,成、弘是指成化、弘治年间的八股文风,这就是张原的文学主张,要把文章写得晓畅明白,不要搞得晦涩难懂、故弄玄虚,除了读经之外,更要多读古文,张原这个主张是非常切实可行的,他没有提出师法名气更大的韩愈和苏轼,韩潮苏海,韩愈的文章气势太足,不适合为八股文拘束,而苏轼则是属于天才类型,信手拈来即是妙文,苏轼的文不好学,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相对来说欧阳修和曾巩更易师法,这样学习古文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科举,以凝聚诸生,除了科举更无他路,文学主张要有利于应付科考才能应者云集,张原自己就是身体力行者,张原要以自己在科考上的成功来号召诸生,这才是最有说服力的——张岱、祁彪佳这等少年意气风发之辈对张原敢指摘王世贞这样的海内文宗都是击掌叫好,也赞同张原的文学主张,张原又提议山阴也要成立文社定期切磋时文,张岱等人自是踊跃,“文主欧、曾,法宗成、弘”就将是山阴文社的文学主张。范文若、金琅之在山阴待了六天,七月十五中元节后方与杨石香、金伯宗一起辞别张原、张岱兄弟回乡,张原从自己一年来作的三百篇八股文中挑选出一百二十篇让范文若带回去刊印,并自己写了一篇序文,论作文之道,阐述自己的文学主张,这也是宣传自己啊,这集子印行得越多,他的名头就越响,当然,范文若的拂水山房书局也就越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