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王提学还听到一个传言,说山阴学署本月二十九日有八股制艺盛会,王季重的学生张原将与秀才姚复比试八股,王提学让人打探了一下,果有此事,于是王提学决定提前按临山阴县,事先也未向绍兴府、山阴县出示行程告牌,二十九日上午辰时乘官船到了山阴,让人去府衙一问,知府徐时进去了山阴儒学,王提学一行便径往卧龙山下而来,官轿还没到光相桥,却被一群告状的拦住官轿申冤,这其中就有跛腿的柳秀才、家破人亡的方秀才的儿子、鲁云谷的堂弟还有其他一些苦主,状告的都是秀才姚复——随行差役喝道:“这是督学大宗师,并不受理冤案,要告状的去山阴县衙和绍兴府衙——退散,退散。”这些人的冤情王提学早从说书的柳麻子那里听说了,便命差役不要驱散这些人,他要亲自询问一下究竟,王提学有点疑心是不是有什么人要陷害生员姚复,不然的话为何事事如此凑巧,他在学署前茶楼经过就会听到关于姚复丑事的说书?才刚到山阴就有这么多人拦轿喊冤?王提学对这些痛哭流涕、跪地不起的苦主道:“你们都起来,随本官去山阴儒学,绍兴知府、山阴县令都在那里,你们要状告的生员姚复也在那里,但本官有言在先,若汝等冤情属实,本官必为汝等申冤昭雪,若是受人挑唆诬告,那将严惩不贷。”跛着腿的柳秀才老泪纵横道:“禀大宗师,学生是万历十五年的秀才,万历二十七年学生因开学馆与姚复有些纠葛,被其雇凶毒打致残,学生怎敢诬告,求大宗师作主。”王提学温言抚慰,下轿步行,领着这一群苦主向山阴儒学行去,至光相桥头,正遇前来迎接的绍兴徐知府、山阴侯县令,两位本地的长官见到提学大人带了一群告状的苦主一起到来,都是愕然。王提学表情严肃道:“这些都是状告山阴生员姚复的苦主,徐知府、侯县令平日对姚复之事都未曾耳闻吗?”徐时进闻言心微微一沉:“姚复功名不保了,我也帮不了他。”侯县令立即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张原安排的,心下颇感不悦,因为张原对他隐瞒了这些,可若能借此良机严惩姚复那也正是他所乐见的,姚复把持本地词讼已让他厌恶,常常怂恿挑唆他人来告状,不胜其烦,若能拔除这个眼中钉也算是为本地除了一害——侯县令拱手道:“老大人容禀,状告姚秀才的苦主近年并不多,下官任本地县令也只两年,虽知姚复颇有恶行,但因为其有生员功名在身,不能拿问,既然老大人按临,那正好严查。”王提学问:“那姚复还在儒学内吗?”侯县令道:“姚复方才还与本县儒童张原在明伦堂上赛制艺,不知这时离开了没有?”急命差役去看姚复在否,若已不在儒学中,速速将其找回来,大宗师传见。……姚复一听差役来报说大宗师来到,立感不妙,侯县令不能摘他生员方巾,提学官却能,所以他看到徐知府和侯县令迎出去后,就想赶快溜走,若大宗师传见,他就推说染了急病,来不了,这时绝不能让大宗师撞上,大宗师不期而至极有可能与张原有关,是针对他来的——姚复刚走到堂口,就听身后张原说道:“姚秀才要去哪里,大宗师既至,你怎好不见?”张萼大叫道:“姚讼棍想逃跑,拦住他。”听到这一声大叫,那姚复干脆撒腿就跑,可这时他哪里跑得脱,院中两百多位各县诸生,顿时将他团团围住,百般讥讽,这时的姚复就好比笼中豺狼,任他龇牙咧嘴,也无人怕他,就是围着不让他走,姚复年近五十,力弱体衰,哪里还能突围,东拉西扯间,不慎方巾落地,慌忙拣起时,已不知被谁踩了几脚,早已弄得肮脏了——张汝霖与王思任立在堂口,看着这闹市捉贼似的荒唐一幕,都是摇头苦笑,有辱斯文啊,一个人要何等的可憎才会到这种人人喊打的地步!浙江提学使王编在知府徐时进和县令侯之翰的陪同下,步入仪门,还没来得及与张汝霖、王思任、刘宗周等人寒暄,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群诸生围堵姚复的可笑场景,王提学喝命诸生散开,那姚复头上的方巾污秽歪斜,面红耳赤,嘶声道:“大宗师救我——”王提学问:“你便是姚复?为何如此狼狈,诸生为何欺你?”任是姚复平日如何健讼能辩,这时也张口结舌了,支吾道:“诸生受人挑唆,欺负学生,求大宗师作主。”诸生见了提学官,不敢乱开口,张萼却是不惧,大声道:“禀大宗师,这个姚复听说大宗师到来,自知罪恶深重,生怕大宗师责罚他,就想溜走,诸生这是不许他走。”王提学见姚复这副模样,印象已是极劣,心想:“看来那些苦主状告他的事都不会假。”说道:“是非曲直,且到堂上公论。”回头命人把柳秀才等人一并带上明伦堂,这儒学大堂就暂时当作审案公堂了。那姚复一见跛腿柳秀才这些人都来了,顿感大难临头,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不妥了,叫道:“大宗师,家兄姚诚立曾与大宗师同为六部言官,学生久闻大宗师贤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这是想攀交情、求开恩,本来这些话只能私底下来说,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姚复又正是不尴不尬待罪的时候,当众说这些话不摆明是想让提学官徇私包庇他吗?这倒不是姚复愚蠢,而是情急了,此时不攀交情,等到审案后罪证确凿,那时想攀交情也晚了,所以明知不妥也要这么喊出来,不喊就没机会喊了。这简直是侮辱,王提学勃然大怒,喝道:“摘了他头巾,先杖责二十再问话。”提学官随从都带着杖罚生员的刑杖,也只有提学官才能杖责诸生,府学教授、县学教谕虽说也可惩罚生员,但只能用竹板打手心,像社学蒙师教训小孩子似的,流于儿戏——姚复哀求道:“大宗师,学生年老体弱,挨不得杖责啊,求大宗师开恩。”王提学居中而坐,喝道:“打,二十杖也打不死你。”张岱、张萼、张原三兄弟站在明伦堂外,位于诸生前列,很近地看堂上姚复受杖,真是畅快啊,姚复又受不得痛,挨一下就惨叫一声,张萼低声笑道:“姚讼棍也有今天,大快人心啊,对了,我且到大门外对众人说知此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便挤出人群,出去对众人宣告姚复受杖责之事——果然,片刻后就听得儒学大门欢声一片。此时姚复已挨过二十杖,委顿在地。王提学纳闷道:“百姓何故欢呼?”张原答道:“禀大宗师,山阴百姓闻知姚复受大宗师杖责,皆欢呼雀跃,称颂大宗师严明。”王提学道:“是吗,那本官今日要细审此人,看他到底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以致如此天怒人怨。”当即命姚复与柳秀才等苦主一一对质,让孙教谕和朱训导在一边记录在案,以便多方求证。二丑姚复恶行累累,罪证确凿,大宗师王编只审问了柳秀才被殴致残和鲁云谷叔母被逼致死两案,就拍案而起,喝道:“把姚复的襕衫也给剥了。”学政官署的差役便上前来剥作姚复的襕衫,其实这只是一个形式,革除功名最终是要提学官行文绍兴府和山阴县学署的,但此时摘方巾、剥襕衫这种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羞辱性惩罚,却让在场诸生一个个心下惕然,提学官的权威实在让他们敬畏啊。那姚复此时已是方寸大乱,他愚蠢可笑地双臂互抱不让差役剥他襕衫,似乎襕衫是他的盔甲能保护他不受伤害,拉拉扯扯之际,襕衫撕破了,露出底袄,发髻也乱,披头散发——王提学连连摇头:“斯文丧尽,斯文丧尽!”对山阴县令侯之翰道:“姚复已然不在诸生之列,不具备生员特权,后面的案件还是由侯大人接审吧,回县衙再审,嘿嘿,这明伦堂审案,只怕是本朝第一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