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珍又推荐了八股文着名选家陈际泰编选的《皇明时文定》,陈际泰是临川才子,十五岁为诸生,今已年过四十,依然未能捷于乡试,但八股文章却有盛名,这真是让人很不平的事。《会稽王季重闱墨三十六题》这自然是必买的,但刘宗周的八股文集子却没看到,问书铺伙计,伙计说刘启东的专集没有,但可以从历科会试制艺中去找,刘启东是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的——正找书时,书铺进来一个方巾襕衫的青年秀才,张原一见,忙拱手道:“黄兄也来买书。”这青年秀才就是从九江来的黄霆黄默雷,今日是双日,启东先生不授课,他就过来看看有没有新到的乡试时文,黄霆为了向刘宗周求学,放弃了今年的乡试,离家千里、负笈求学,并非视功名如粪土要追随刘宗周做学问,而是为了在三年后的江西南昌乡试中更有把握一些——黄霆见是张原,还礼道:“原来是张兄,张兄买了些什么书?”看了看张原选的这些时文集子,笑道:“前几日启东先生还提起你,说那个张介子的制艺不知学得如何了?——怎么,张兄现在才开始学?”张原点头道:“是啊,多谢启东先生关心。”黄霆笑了笑,没再多说,因为当时启东先生是说经一蹶者长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为后日之得也,这分明是认为张原输定了,要蹶,要狠狠跌一跤。黄霆向书铺伙计询问今年乡试的时文到了没有?伙计道:“乡试三场,一日一场,从初九到十一,其后阅卷、唱名、写榜总要到下旬,今日才十六,连黄榜都没张布,至于墨卷传出、刊行,最快也要九月中旬。”黄霆见无书可买,便要回去,张原请黄霆到他宅中小坐,黄霆婉谢,先回大善寺去了。选好了要买的书,张原让书铺伙计搬书去计价,一共二十八卷,其中陈际泰编辑的《皇明时文定》二十卷、《会稽王季重闱墨三十六题》二卷、《庚戌科殿试探花钱谦益制艺精选三十篇》一卷、《神童制艺》一卷、《本县童生试佳文精选》二卷,吴庭买的《全像古今小说》两卷也一并计价,共计银子八钱四分,而且已经是优惠价——这书真是贵得吓人啊,一卷书不过薄薄几十页,二十八卷书叠起来也没半尺厚,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明版书啊,而且纸张油墨也都不差,张原便命武陵付钱。书铺伙计正用银秤称量银子时,一乘闽轿在店前停下,姚复下轿进到书铺,他是在得到书铺管事的急报才特意赶过来的,扯着面皮干笑两声:“原来是张大公子啊,张大公子如此好学,真让姚某肃然起敬。”张原左右一看,惊诧道:“咦,姚记书铺,这是你的店?那这些书我不要了。”姚复显得相当的和气生财,道:“张大公子不要意气用事嘛,买书归买书,赌约归赌约,井水不犯河水。”问伙计多少银子,道:“四分零头免了,就算八钱银子吧——张公子还要不要多买一些制艺时文,读书破万卷,下笔才能如有神嘛。”张原道:“读完这二十六卷,也差不多就到十月底了,告辞,届时县儒学再见。”姚复站在书铺门前看着张原四人走远,冷笑连连,心头笃定,他原还担心张原会有什么诡计,诸如由张汝霖出面游说本县那些生员之类的,这个不可不防,所以他指使得力家仆关注张原和西张的动静,但张原只是闭门家中坐,也不知是不是在读书,今日倒是去会稽游园了,西张也一如往日,浑没把张原与他的赌约当作一回事——所以姚复认定这赌约他是必胜了,但又觉得懊恼,心道:“当日怎么就和这么个黄口小儿赌上了,还立契存照,这小子现在才开始读八股,简直是戏耍我嘛,这些日子请客送礼已花去了几十两银子,上次得的张大春讼银二十两全贴进去了还不够,前日去蕺山见那个文秀才还被那腐儒痛骂了一顿,真是气死我了,待这次赌局后,我要让那腐儒尝尝我的手段,我要让他家破人亡。”今日见过了张原,姚复已不打算再拜访其他生员,五十四诸生只要有十九人不认可张原的制艺八股那就是他姚复赢,而这十九人姚复已都打点疏通好,赢是肯定赢,只可惜那些花出去的银子——“张原小子,莫以为输了只是终生不参加科举,我姚复岂会这么容易放过你!”姚复冷哼一声,坐上闽轿回去了。看骡吃草自八月十七日始,张原潜心揣摩八股时艺,在听那些名家时文之前,他先请范珍给他讲了八股文的大致格式,范珍是老童生,八股文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但格式和作法还是懂的,一篇体式完备、中规中矩的八股文由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入题、出题、提二比、中二比、过接、后二比、后二小比、大结这些部分组成,讲究结构严谨,章法细密,范珍又将每一部分的构成和作法细细的说了,一边的詹士元略作补充——张原默思片刻,点头道:“好,就请范先生为我读《本县童生试佳文精选》吧。”范珍清咳两声,一抖直裰道袍,架起二郎腿,喝了一口茶,翻开书卷,开始朗读起来,读了十篇童生试小题八股,由詹士元接着读,上午两个时辰读完了上下两卷《本县童生试佳文精选》,范珍笑道:“那么午后便可以读《神童制艺》了,以介子少爷这样的神速,不须十日就可将昨日买来的时文集子尽数读完。”张原摇头道:“不能这样囫囵吞枣,这八股文体我不熟悉,听得费劲,每日上午读两卷就够了,午后我自己细细回想,慢慢揣摩,这个不能求快。”范珍二人自然乐得休息半天,范珍道:“那我二人明日辰时初再来,介子少爷午后若有什么吩咐可随时让小武来唤。”便与詹士元一道告辞走了。用午饭时,张原还在想着满脑子的破题、承题,一边吃饭一边怔怔出神,张母吕氏笑道:“看这孩子,读书读迷糊了,只顾扒饭,菜都忘了夹了。”夹了两筷子肉菜到张原碗里……过了八月中秋,这天气明显的就转凉了,午后又下起了小雨,张原独自在西楼书房踱步吟哦,上午听过的那两卷《本县童生试佳文精选》又在心里流水一般过了一遍,可以说是烂熟于心了,但试着以同样的题目自己拟作一篇,却觉得无从下手,题都破不进去,思路被限制得难受,左一想出格了,右一想又出格了,好比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奔跑,房间里处处都是障碍物,而且天还是黑的,看不清障碍物,能不走几步就摔一跤吗?张原也不知在书房里踱了多少步,先前还在书房外侍候的小丫头兔亭被少爷来回不停地走晃得眼晕,这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张原走累了、想累了,坐在椅子上叫“兔亭倒茶”,没人答应,又叫了两声还是没人答应,摇头道:“兔亭这丫头没以前好使唤了,学会偷懒了。”揉了揉腿,准备自己去倒茶。“少爷要什么?”堕民少女穆真真戴着个竹笠出现在书房门口,依旧是蓝黑色的裙裳,挽着裈沿,露出两截白白的小腿,脚上是草鞋,脚拇趾露在外面,沾着泥污,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不再以草绳扎腰,用上了一条青布带,绕腰三匝,扎得紧紧的——穆真真摘下竹笠,斜搁在廊檐下滴水,又麻利地将背篓卸下,背篓里还有半篓谢橘,因为午后天落雨了,大善寺广场没什么人,这些橘子就卖不出去了,穆真真本来不想来张家,怕张母吕氏把她这半篓橘子全买下,那就太过意不去了,心里是这么想,可是却管不住自己的脚,不由自主的就往府学宫这边来了,到了张家,应门的大石头早就熟识了,叫了一声:“真真姐。”就埋头看瓦盆里两只蛐蛐相斗,穆真真就直入内院,正听到张原在说兔亭偷懒,便忙问少爷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