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像是想要制止师娘,师娘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口气说:“当年我们研究队一起研发红水晶,初衷是好的。谁知道架不住王是个杀千刀的!项目转移到王的手上,红水晶自此就变成了谋命水晶——十几年来,它谋杀了多少人的性命?”
福利院的失孤儿童,危房里的空巢老人,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断臂残肢与陈年污血,即便是开着洒水车去冲洗,也冲洗不掉人们留下的痛苦印记。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一个接一个的非自然死亡,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可爱的陌生人死在了本不应该死去的年纪。这些尸山血海的一笔笔债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压在他们的肩膀上,垂眼看时手掌白皙干净,可他们始终能从指尖的缝隙里,偶尔窥见流沙般的黑心血,正滋滋往外喷涌。
负罪感。
没有任何人知晓的罪孽滔天。
没有任何人怪罪的负罪感。
师娘泪流满面冲梅思雨说:“你不像我们,你勇敢,但我们却太懦弱了。教父和王决裂时,我们的立场不能像其他研究员那么坚定,瑞芝叛变时,我们也不能像她那样决绝。我们一直以来都太羞愧了——你知道镜中这个时候的我们在干什么吗?昔日的同僚们在和联盟战斗,就在这家疗养院!我们却躲在联盟盖的大房子里,像是缩头乌龟一样不敢露面,一缩就是几十年。”
现在木已成舟。
随之而来的,是即将溺毙他们的滔天负罪感。耳边似乎萦绕着无数声音,声声怒号着“我不想死”,声声悲鸣着“我想活下去”。
师娘掩面痛哭说:“当年同僚们浴血一战,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我们却躲着、藏着,我们实在是太羞愧了。”制造出谋命水晶的痛苦、未能和同僚们并肩作战的羞愧……这一切的一切,在见到简瑞芝时达到了巅峰。
蓦然回首,镜子里的大家都还年轻,并且永远年轻。他们却已经添上了无数道皱纹,师娘说:“他们是做错事情的英雄,我们是做错事情的懦夫,我们太羞愧了。”
师娘不断强调着“羞愧”一字,老师面色冷僵,眼眶却悄悄地红了。
有些人死在了过去,却好像永远都活着。有些人苟活到现在,却好像被埋葬在过去,一直都没有能走出来。
梅思雨盯着亲人们,身子不停地发抖。她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想要大喊大叫,像小时候那样无理取闹,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及父亲与母亲眼中的绝望痛苦时,她突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满心的无力感。
一片死寂之中,侧面的木椅子突然“嘎吱”一声响,简瑞芝脸色微白,悠然转醒。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所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僵硬又古怪。
简瑞芝先是转眼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不在手术室里之后,她猛地长松一口气。
师娘擦干净眼泪,上前两步期期艾艾唤了声:“副队。”
好久不见。她是想说这句话的。
可是面对着这张掩埋在记忆深处的脸,她羞愧到什么也说不出来。
简瑞芝抬眸看着她,看了许久后,突然轻轻弯唇,说:“你老了。”
师娘一惊,“你——你还能认得我?”
简瑞芝牵起师娘的手,重重拍了拍师娘的手背,笑着说:“研究队里的实习小姑娘长大了,还是这么的爱漂亮。”
“副队,我老了,不像以前那样漂亮了,但您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温柔又强大。您当年指导过我的那篇毕业论文,最后在区里拿了一等奖。我一直都没能来得及跟您说声谢谢,我一直都没能跟您说。”师娘垂首,似是压抑着嗓子眼里的哭啼,她抬头哽咽问:“您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简瑞芝叹气,说:“第一眼。”
虽说容貌和气质都有很大的改变,但在老师和师娘第一次试图改变致死转折点的时候,简瑞芝当下就认出了他们。
“好久不见。”简瑞芝笑了笑,说道。
师娘一听见这话,顿时憋不住哭意,当即掩面痛哭出声,“副队……”
“你们是从谋命水晶里来的?”简瑞芝拍了拍师娘的手,算作安慰。很快,她又转头看向老师,抿唇说:“从未来?”
这里面的波折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复杂,老师面色僵硬,点头说:“我们是从十六年后来的,他们……他们是从十八年后。”
简瑞芝松开师娘的手,突然间转头看向一直僵立在一旁动也不动的简云台,声音变得沙哑了许多,“你也是?”
师娘让开了位置。
裴溪正站在简云台的身后,他抬手轻轻一推,简云台便像是个提线木偶般上前数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
简瑞芝抬手,轻轻握住了他攥成拳头的手,眼眶微红说:“这么大了。”
简云台被她拉着蹲下,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面,现在的简瑞芝其实和他年龄差不多大,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妈”。
最后也只是跟着别人僵硬地叫:“副队。”
简瑞芝微微一愣,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她也没有就称呼问题再多说什么。想了想,她开口道:“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就在奇怪了,他们为什么都变老了?然后,紧接着我就想到了你。”
简云台抬头,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简瑞芝说:“似乎我每一个人生重要节点,都会看见你。我事后派人去查过,没有任何线索指明你从哪里来。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微生千鹤的孩子。”
白头发,粉雕玉琢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