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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第1页)

从牧师那里离开不久,宵行便染了风寒。春迟没有带他去看医生(因为先前有过婴孩夭折的经历,她认定婴孩的生命十分脆弱,生死自有定数,医生也是救不了的),任凭病情恶化。钟潜一直在暗处跟着他们,知道宵行生病,他便提议将宵行送回牧师那里去。毕竟牧师可以为他请最好的医生,又有嬷嬷照顾,不用这样在外面风餐露宿。可是春迟坚决不同意。她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态度那样专横,仿佛他不是一个生命,只是她的玩偶。

钟潜终于被她激怒了:“你恨淙淙,也不可以报复在孩子的身上!你答应过她的,要照顾好她的孩子。”

“你也答应过我,要照顾好我的孩子。”

“是……我尽力了。”

“可是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小,怎么能够与天比呢?”

春迟抱着孩子,轻轻攥了一下他冰冷的小手。

钟潜无话可说,可是心中焦急万分,生怕春迟会因为对淙淙的恨断送了孩子的性命。

宵行的病越来越严重,不肯吃东西,恹恹地垂着脑袋,身体开始发抖。这些征兆都那么熟悉,春迟知道,他活不久了。她忽然想给他一段快乐而轻松的记忆,这样他就不会死得太痛苦。

这是她唯一可以送给他的东西。对这个与她有着孽缘的孩子,她还什么都没有给过。

春迟从收集的贝壳里,拣出一颗格外小巧的珊瑚色金唇谷米螺。这颗幼小的螺里藏着一段温馨的童年记忆:夏天的夜晚,在稻田和山谷之间,蛙声响彻,天空总是很亮,仿佛每晚都是月圆之夜。孩子们在河塘边玩耍。后来下起一阵急雨,他们就折了荷叶,甩去露水,倒扣在头顶上。躲进密匝匝的芦苇丛里。但没有人真的害怕雨。后来,他们脱去鞋子,又开始在雨中追逐嬉闹。

他是其中的一个。月光下,他奔跑着,回身看到许多张莲花般皎洁的小脸,夹着小雨的凉风蹭在皮肤上,一阵倦意来袭,他真想就这样跑着睡过去。生命在这一刻被高高托起,仿佛是一件最值得珍藏的宝贝。

在密闭的房间里,隔绝了所有的光。春迟为孩子剪去指甲,用温水将他的手指洗干净,此刻它们格外僵冷。她将它们攥在手心里,暖了好一会儿,才放在贝壳上。她带着他,轻轻划过贝壳。他起先不懂,手指张开,指甲碰在贝壳上,发出嗤嗤的声音。但春迟有足够的耐心,她一遍又一遍带领他,翻越贝壳。她温暖而柔软的手指覆在他的上面,当她的手指与贝壳擦出火光的时候,宵行的手指便也沾上了那些比露水更细腻的音符。忽然被这样轻渺迷人的东西击了一下,他愣住了。这一下仿佛将他困住了,也将他的病锁住了。美妙的记忆是一只线团,牵引着他,带他走入五光十色的城池。

钟潜不明白春迟究竟要做什么。在宵行病危的时候,她还要拉着他钻进贝壳里。难道是要将宵行变成另一个她,变成一个对世界没有诉求的人吗?他试图阻止,春迟发疯一样地对着他吼叫,命令他退出去。

那段记忆带着宵行走了三日。春迟牵着他的手走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新的早晨。春迟拨开堵在窗前的糙堆,将窗户打开。原来外面下过一场大雨,雨水还没有退尽,留在树枝上,

滴滴答答落下来。宵行一动不动地躺在襁褓里,春迟抚摸着婴孩半合的眼皮,猜想他应当是很满足的。可是在他挺拔的小鼻子(这与骆驼相像)底下已经找不到几缕呼吸。

春迟不忍看着宵行在自己面前死去。她放开他,转身离去。

她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回想着淙淙临死之前将孩子托付给她的情形。一切都是那么壮烈,却又顺理成章。她总是觉得,自己是看到过宵行的模样的,他出生的时候火光灼目,他的面目以及他与她之间的因缘,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隐秘在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便是:这孩子不应当离她而去。

她绕一条较远的路,一直走到黄昏才回到家。她踏进门槛的时候,钟潜忽然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说:“他好了。他竟然好了,这真是个奇迹!”

春迟点点头,神情平淡,看不出一丝喜悦。她甚至没有进门去看宵行一眼,就转身走出门去。不知道为什么,当宵行真的活下来,应证了内心隐秘的猜想时,春迟忽然又觉得沉重起来。

好久没有梦见骆驼了。不知道他现在可好。他会感觉到吗?他的小儿子刚渡过了一场劫难,转危为安——他的子女那么多,他大概是不会有感应的吧。那么,对她呢,他会有感应吗?他知道她从未放弃过吗?她赤脚走在自己用碎贝壳铺成的道路上,始终相信染血的荆棘有一天可以变成红毯,一直通到他的面前。然而他有那么多妻妾,又怎么会常常惦念起她呢?然而,对淙淙,他会有感应吗?他会知道她已经死去了吗?若有一天他知道,会不会很难过呢。

这些问题犹如cháo汐般反反复复,一旦想起,就一浪一浪地涌上来,阻止它们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再为任何事牵动感情。种玉记下阙春迟带着宵行,在岛上的生活十分艰难。但她怎么也不肯接受钟潜的帮助。潋滟岛又是这样小,到处充斥着有关骆驼和淙淙的回忆。这些迫使春迟离开这里,重新寻找一个可以居住并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的地方。

最终她决定将孩子带回中国。有关过去在中国的回忆她已经失去,但从贝壳中得来的记忆里充满了葬身大海的中国人的记忆。于是,中国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她很想回去看看。兴许在那里,养活这个孩子还容易一些。

她想到了淙淙。淙淙的母亲是中国人,但淙淙从未到过中国。她和淙淙曾经相约一起回中国。坐着巨型海船,沿着摇曳的海岸线一路向上,在冬天的时候抵达北风凛冽的海港。那里也许正下着鹅毛大雪,大家都停止劳作,封门闭户,准备年货,迎候新年和财神。在热带,她们不可能看到如此温馨的情景。那时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要离开他们的家园,千里迢迢到荒蛮的南洋来。当然春迟也不解自己为什么要从中国到南洋来。

那时她们都还是姑娘,像果实一般站在树梢上眺望。海洋不过是块明媚的蓝色花田,没有什么是真正遥不可及的。她们觉得生命那么漫长,由无数黑暗的长夜组成,犹如一条幽仄的回廊,没有尽头。可是姑娘们错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轮太阳,每个白昼的光比起前日都要黯淡一些。淙淙的太阳烧得太烈,所以光热很早就耗尽了。

如今,不过是几年的光景,两个姑娘已经都做了母亲。经历了爱情和分离,结局果真惨烈:两只那么炽烈的火球靠近,非死即伤。伤者埋葬了死者,也埋葬了她们月圆花好的年华。

终于坐上回中国去的海船。这艘船,正是淙淙当年栖身卖唱的方舟。不是巧合,春迟早已决定要坐这艘船回中国去,为此她在潋滟岛的码头边上住了一个多月。船上的歌ji们曾与淙淙共事,有几个和她的交情很不错。淙淙受洗的时候,她们也都去观礼;后来目睹了她的死,她们都很难过。就是那次,春迟与她们认识了。春迟决定回中国后,就住到潋滟岛的码头上等她们来。她需要两个回中国的舱位,要知道,这可是最奢侈的画舫船,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歌ji们都很重情义,她们让春迟和孩子混在她们当中,起居都和她们在一起。就这样,春迟登上了这艘印度洋海面上最昂贵的船。

她们指给春迟看当年淙淙睡过的床铺。对于让淙淙的儿子再睡一下这张床,大家当然都没什么异议。旅途中的六十多个夜晚,春迟和宵行就睡在那张曾属于淙淙的床上。自降生以来,这是宵行靠他的母亲最近的时候。那么近,虽然后来又被许多人睡过,但是淙淙的气息那么浓郁,无法覆盖。宵行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他梦见轻飘飘的美妇,将他连根拔起,从春迟的身边带走。他醒过来,将头深深埋在春迟的怀里哭泣。

这哭泣也许是因为害怕与春迟分离,也许是因为自己对姻亲的弃绝。然而这似乎是必然的。他与母亲,太早便分离,断了根缘,再也无法亲近。

但宵行只有两个月大,呀呀的言语,自是无法被春迟领会。春迟只道他是因为在梦里遇见了母亲才会哭得这样伤心。她忽然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实在太慢待宵行了。所以再睡在这张床上,与淙淙面对的时候才会感到一阵阵不安。

坐在回中国的船上,时间仿佛被脚下的海水困住了。两年多来发生的事,点点滴滴,被浪花攒聚到一起,成为大海中央一块坚硬的暗礁。看不见,但冷不丁撞上,水花四溅。夜船上的盛宴从未消停,沐浴在焰火和歌舞中的人们,他们如此快活,忘乎所以,神情坦荡一如婴孩。难道他们都是没有记忆的吗?又或者,记忆太轻薄了,就像他们身上穿着的热带麻衫一样,不会令他们感到一点负荷?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盲女正点燃一炷檀香,慢慢卸下负在身上的一片片记忆……

算起来,真正与淙淙一起度过的时光只有几个月。可是春迟为何总有错觉,过去的两年都是与她携手走过的?

淙淙的确做到了将自己深深地嵌进春迟的生命里。那么,春迟不免想到,她是否也做到将自己深深嵌入骆驼的生命里呢?春迟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骆驼与淙淙之间的事。她向好的方面想,那只是淙淙的一场报复,大概只有短短几日,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感情。但这样的假设并不能令她多几分安心。生动如淙淙,很难不令人心动。

一炷香灭了,灰烬散落在春迟的手上。她又捻起另一根。

她努力想象淙淙与骆驼在一起的情形。她那么熟悉他们,却仍是不能想象二人相处的场面。他们会谈起她吗,在什么的情形下他们谈起了她呢?付之一笑,还是眉头紧锁……她仿佛看到他们坐在跳跃的烛火前幽幽地说着她。谈罢,就慢慢靠近,卸去衣衫,开始交欢。这是无法遮掩的一幕,无数次跳出来,用以撩拨她荒废已久的欲望。她倚靠在船桅上,战栗不止。

她什么都没有了,他们为什么还是不罢休,非要挖空她干枯的身体,将最后一点欲望也攫出来。她转过身去,从身后的甲板上摸到睡着的男婴,将他一把抱在怀里。他醒过来,舒缓地打了一个呵欠。这罪孽的种竟然乐不可支,将小手搭在春迟的脸上,一下下拍打,口中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缺乏与她玩耍的热情。春迟猛然将手中烧得火红的半炷香戳在宵行袒露的胸脯上。用力过猛,香被折断,香灰徐徐飘散。嚣张的小家伙终于停下来,他呆呆地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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