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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第1页）

&ldo;天生是人&rdo;可是一个大便宜。

首先，天生是人，就不怕有朝一日&ldo;不是人&rdo;。因为要想让人&ldo;不是人&rdo;，除非上帝收回成命，重新把人招回伊甸园，这当然不可能。而且，即便有可能也不很&ldo;坏&rdo;。所以，西方人最坏的结果，亦无非是做一个坏人、恶人、歹人、罪人。

但坏也好，恶也好，歹也好，有罪也好，终归还是人。中国人就没有这个便宜可占。中国人既然从来不曾&ldo;背叛上帝&rdo;，从来不曾被&ldo;不是人&rdo;否定过，那么，他就不能说&ldo;天生是人&rdo;，而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ldo;不是人&rdo;。至少，中国人无法在理论上排除由&ldo;人&rdo;而&ldo;不是人&rdo;的可能性。所以，两个中国人吵架，脱口而出的话就有可能是：&ldo;你他妈的是人不是？&rdo;中国人议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也可以很轻易地说：&ldo;那家伙简直就不是人。

&rdo;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ldo;是人&rdo;既然没有理论依据作保证，那就只能靠现实表现来证明。于是，就有了&ldo;做人&rdo;的说法。所谓&ldo;做人&rdo;，其实也就等于宣布没有谁&ldo;天生是人&rdo;，人属于书面语言，或者属于泛指，或者指与己无关的那一类人。一旦直指自己所憎恶者，则多半会称之为&ldo;坏蛋&rdo;、&ldo;恶棍&rdo;、&ldo;歹徒&rdo;、&ldo;罪囚&rdo;，甚至&ldo;狗杂种&rdo;、&ldo;王八蛋&rdo;，以示其&ldo;不是人&rdo;。

中国人不但必须做人，而且必须终生做人。一天不会&ldo;做&rdo;，则一天不是人。

一件事，如果必须天天去做，而且还必须小心翼翼，认认真真，不敢马虎，不然会让人觉得很累。可惜，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没有任何便宜可讨。其次，天生是人，就大生具有人的权利。这个权利，就叫&ldo;人权&rdo;。因为这个权利是上帝赋予的，天生就有的，所以又叫&ldo;天赋人权&rdo;。这个权利既然是&ldo;天赋&rdo;的，当然也就谁都不能剥夺。一个人即使犯了罪，理应受罚，也只能剥夺他的政治权、公民权，却不能剥夺他的&ldo;人权&rdo;。政治权、公民权都不是&ldo;天赋&rdo;的，而是社会、国家赋予的，当然可以由社会或国家来剥夺。人权则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俘虏不能虐待，囚犯不能侮辱，就因其有&ldo;天赋人权&rdo;之故。

人的哪些权利是&ldo;天赋&rdo;的？这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但说话与不说话（沉默）的权利肯定包括在内。因为动物不会说话，只有人会说话。这个仅属于人的东西当然无可争议地是人的基本权利。在未能弄清楚语言能力生成的原因之前，把这份光荣归之于上帝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是上帝教会了人说话，那么说话就是人的&ldo;天赋人权&rdo;，任何人都不得剥夺。其实，按照唯物史观，劳动创造了人，使人学会了说话，所以说话和劳动一样，也是不可剥夺的基本人权。既然说话是基本人权，那么不说话（沉默）便更是基本人权。同样的，不说出来的话（思想），自然也属于这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思想和言论享有自由，不能构成犯罪，道理就在这里。

当然，世界上并没有上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ldo;天赋人权&rdo;。事实上没有这种人权是&ldo;天赋&rdo;的（详后）。包括思想权、言论权在内的种种人权，都不是&ldo;天赋&rdo;的，而是&ldo;争&rdo;来的。不过，在争取人权的斗争中，上帝的假定存在，倒确实是帮了大忙。

中国人同样没有这个便宜可占。因为人既然不是&ldo;天生&rdo;的，那就只能是&ldo;人做&rdo;的。&ldo;天生&rdo;的人有&ldo;天赋人权&rdo;，&ldo;人做&rdo;的就没有，至多只有&ldo;人赋人权&rdo;。

一种权利，如果是人赋予的，当然在理论上也就可以由人剥夺。中国有句古话：

&ldo;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rdo;其&ldo;理论依据&rdo;就在于，个人之所以&ldo;成人&rdo;，是因为&ldo;父生之，君食之&rdo;。臣子的人权既然系由君父所赋予，自然也就只好任其剥夺。

所以，在旧中国，一个人是很容易&ldo;不是人&rdo;的。他可能因&ldo;不会做人&rdo;而自己丢了那份权利，也可能因&ldo;得罪他人&rdo;而被剥夺做人资格。无论哪种原因，结果都很糟糕。

第三，天生是人就&ldo;自由自在&rdo;，必须做人就&ldo;身不由己&rdo;。前者之所以&ldo;自由自在&rdo;，就在于他们把决定一个人是不是人的终审权交给了上帝。上帝既然是最高的和唯一的仲裁者，则其他任何人便不再具有裁定的权利。所以，一个西方人活在世上，固然在行为上不能不守规矩，比方说必须遵守国家法律、公共秩序、社会公德和游戏规则等等，却不必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闲话，把别人的意志当做自己的意志、以别人的喜怒好恶作为自己的喜怒好恶。相反，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情感，自己的选择，甚至自己的&ldo;隐私&rdo;。你可以不赞成我的态度、倾向，不同意我的立场、观点，看不惯我的作风、做派，但你无权干涉我。甚至，如果你真是一个正派的人，那么，当我这些小小的权利受到侵犯时，你还会挺身而出保护我。因为这些权利，既是我的同时也是你的&ldo;天赋人权&rdo;。

保护这些权利，即是保护我们每个人作为人的权利，当然比你我之间的&ldo;私见不和&rdo;重要得多。故西哲有云：我坚决反对你的意见，但我宁愿牺牲生命也要捍卫你发表这意见的权利。至于你我的分歧，则完全可以坐下来慢慢讨论。即便一时得不到统一，分不清是非，也不要紧，了不起最后一齐拿到末日的审判席上，让上帝去裁决好了。

咱们中国人，可就麻烦多了。咱们既然没有&ldo;天赋人权&rdo;，那就至多只有&ldo;天赋人权&rdo;。既然没有&ldo;原始罪恶&rdo;，那就难免会有&ldo;现世罪恶&rdo;；既然没有上帝来做&ldo;是不是人&rdo;的仲裁者，便只好请他人来做仲裁者。

他人可是比上帝更难对付。

九他人不是上帝

首先，他人比上帝更难伺候。上帝只有一个，他人却有许多。&ldo;人多议论多&rdo;，做起&ldo;事&rdo;来也许是&ldo;热气高，干劲大&rdo;，可做起&ldo;人&rdo;来却&ldo;意见杂，是非多&rdo;。

比方说一个老头带着孙子赶一头毛驴进城去。他应该怎样处理他们的走法呢？两个人都在地上走，放着毛驴不骑，被认为是&ldo;太傻&rdo;；老头骑孙子不骑，或孙子骑老头不骑，一则是&ldo;不爱幼&rdo;，则是&ldo;不尊老&rdo;，都被认为&ldo;太不像话&rdo;；老头和孙子都骑上毛驴，又被认为&ldo;太狠心&rdo;。最后那老头只好对自己的小孙子说，看来咱俩今儿个只好抬着驴进城了。

这个笑话的本意，大约是奉劝国人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不要什么都听别人的。

但在实际上，自作主张又谈何容易！因为，一个人倘若当真自己做起主张来，比方说，那老头和他孙子果真抬起驴来走路，可笑不可笑、可行不可行！先不说，原先那些发表议论的人，肯定都会一齐愤怒起来。怎么着？我们这么多意见你都不听呀？难道就你们自己正确？也太自以为是了吧？眼里还有没人？等等，等等。结果，那老头仍旧&ldo;不是人&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