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还是开眼的,让他们躲过了灾劫。过了这个冬天,一切一定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惊怖,动荡,灾难……都会过去的。他们能活下来,也一定能撑得过去。朱氏和阿喜隔着一道镂花木屏风坐在另一张桌上,朱氏面带愁容,阿喜却不时的转过头朝屏风那边看。隔着屏风上的孔隙,她可以看到李固的侧脸。他生的很好,虽然比前些天瘦了许多——可是好象更好看了。阿喜不止一次的想,若是当时自己没嫁到刘昱书家去,进宫的是她……没和李固接触过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在后山小院里那样近的相处,皇帝的儿子,却那样斯文温和,说话的声音……就象有只小猫的爪子在皮肤上轻轻抓搔。阿福不是没察觉李喜频频朝这边看。但是今天怎么说都是过节,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更扫兴的话。从前过元宵节,不管是宫里还是宫外,都是极热闹的。而现在阿福抬头时看到廊沿下挂的几盏灯笼,只觉得一种说不出凄凉。她低下头握着李固的手,移动着手里的纸捻,逐一将剩下的几盏灯也都点亮了。“这灯要亮到什么时候?”“里面的油会烧一会儿的。”李固忽然转头,他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外面风声呼啸,或许是他听错了。但是并不是听错,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人的脚步声,似乎还有话语声。元庆飞快的穿过庭院朝这边跑来,远远的已经喊了一声:“王爷,夫人——皇上圣驾已经到了门外了!”阿福愕然的站起身来,她没有站稳,晃了一下,李固在旁边扶住她。“你说什么?”元庆重复了一次:“王爷,夫人,皇上已经到了庄前了,请王爷快出去迎接吧!”“不用了。”遥遥的,有个声音这么说。从上次离开云台,阿福没听过皇帝的声音,现在在夜里忽然听到,只觉得非常陌生。那声音已经到了院门口,大概元庆一路进来,皇帝也已经走了进来。“天黑,风又冷,还出去迎什么?难道他不迎,朕自己就不能进来了?”皇帝来的太快,快的让人都回不过神来,提着灯的内侍都被皇帝甩在了后头。他披着一件黑貂裘斗篷,进屋的时候带着一股寒意一起刮进来,居中坐下。李固和阿福与众人跪了下来行礼,阿福身子沉重,跪的不稳,皇帝抬了下手,跟在他身后的高正官急忙说:“快将夫人搀起来。”皇帝和颜悦色的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李固答了句:“常医官说,总得到五月底。”皇帝点点头。阿福领着其他人退下去的时候,匆匆的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在阿福记忆中原本的样子已经模糊了,现在看起来,只觉得他极瘦,一双眼却极为有神,在灯下显的格外锋锐,整个人——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以前皇帝也气势非凡,但是那时候看起来更温和含蓄,不象现在,那些圆润都耗去了,只剩下了嶙峋的筋骨。阿福想,也许这就是天子之威吧?阿喜凑过来问阿福:“姐,那就是皇帝啊?”阿福点点头,没顾上理她。高正官走了过来,朝阿福微微躬身:“夫人。”“高正官不必多礼。”阿福问:“怎么皇上会这个时候过来?事先也没有说一声,我们也好准备接迎。”“这一路是从九关过来的,皇上也是一个时辰前才说暂不去东苑,折转朝这边来的。”东苑啊……高正官看出阿福的疑惑:“东苑荒僻,所以并遭蛮人洗劫,比起其他行宫,东苑离京城最近。”阿福点了点头:“高正官,您不是外人,我也不用说客气话,现在庄里的吃穿用度都不够,皇上……”“夫人不必多虑,我们随行带了供给。军士就驻扎在庄外,皇上今晚的宿处……”阿福说:“主院空着,高正官这就让人收拾收拾吧。”高正官答应了一声,远远的,挑着灯笼的人缓缓走来,前面是两个宦官,后面有个披着深色连帽斗篷的女子,步态从容,迤逦而来。高正官退到一旁,阿福知道是皇帝的女人,但却不知道是哪一个。或许,是玉夫人?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是跟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女子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把兜帽掀了,轻声说:“阿福,你还好么?”阿福扶着瑞云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女人她认识的,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她,一瞬间眼前似乎涌起层层迷雾,让她觉得茫然而疑惑。这是她的曾经的师傅,那位道装打扮的,住在离山的女人。分别后阿福曾经多少次想起她,惦记她,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么个时候,这么一个情形下见到她。她和以前的样子大不相同了,住在离山的时候她总是着青衫,梳道髻,不施脂粉,虚静淡薄。可现在她虽然只是淡扫蛾眉轻施粉黛,整个人却有一种难言的光彩。这种光彩不属于淡泊出尘的修行人,而是世俗的,实实在在的。阿福觉得心怦怦直跳,隐约间,她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她这个师傅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她……高正官低声说:“这位是王美人。”阿福回过神来,以她的品级不用对美人行礼,只是微微颔首。王美人还以一笑,轻声说:“有没有热水?太冷了,我想洗一把脸。”“有……请随我来。”阿福没领她去别处,而是回了自己那屋。整个庄子里现在也只有那里还能待人,有热炕有热水,别的院落都还没整理出来,荒凉的能养野狐。紫玫打了水来,她把外面的斗篷解了,俯身掬水洗脸。热水拍在脸上,让她的脸带上一点红晕。她看起来年轻极了,阿福以前从来没问过她多大年纪,顶多只是暗暗好奇。她擦了脸,紫玫捧了面脂铅粉过来请她匀妆。阿福在一旁看着,沉默不语,心中的疑惑象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你看见我,肯定吓了一跳吧?”阿福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我还总觉得你是小孩子。”王美人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柔声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迎春(一)李馨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望着灯火通明的正屋,屋外回廊上台阶上庭院里,都站着穿着深色衣甲的士兵,有一种沉默压抑的气氛。她招了一下手,守在门外的元庆微微躬着身走过来,脚底下轻悄的象猫一样。“父皇在里面?”“回三公主,是。”曾经在他们身上变淡的规矩,又浓浓的兜了回来。李馨点点头:“替我通报一声。”元庆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去了。他不能进屋,去通报的是刘润。过了一会儿,李固从屋里出来,刘润跟在他身侧。李馨倚着墙站在门边。她也瘦了许多,阿福的衣裳她穿着有些短,也有些宽。“父皇让你进去。”李馨点点头,朝屋里走。擦肩而过时李固低声说:“别任性啊。”李馨没出声,门帘掀起来,她就进了屋。李固站在门外,一时没动。他的眼睛看不到,耳力就比一般人要好。庄子里的墙厚,屋里人说话声音也不高,他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屋里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李固松了口气。李馨曾经的选择让她失宠,如果没有接下来的这一场动荡,也许她的下半生全都要在冷落抑郁中度过。经过这一场变故,父皇的心肠硬了许多,但……也有些地方柔软了。毕竟,宣夫人与李哲,他们——屋里传来李馨的哭声,细细的,象是勒在人脖子上的细丝,疼痛,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