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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1页)

《华夏美学》出版后,几乎悄无声息,初版也只有区区五千册,和《美的历程》

的轰动效应截然相反,便是明证。随便翻翻

199年的《世纪新梦》就能感觉到

李泽厚的老态。洋洋四十万字的集子,实在是老调重弹,新意无多,就连李泽厚自己也承认&ldo;内容和词句上都有大量雷同之处,因为翻来覆去也就是讲这么点意思&rdo;;其实,事情并不完全在于是否定要有新内容。一些观点,尤其是一些基本观点,确实需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反复讲。问题是即便重复地讲,也可以讲得不重复。即便再三地讲,也可以讲得有新意。至少,你总可以讲得有趣点,好听一点吧?然而你看他和刘再复的那篇对谈,简直就是老太婆拉家常,絮絮叨叨,乏味之极。只有那篇痛快淋漓的《后记》,才让人觉得李泽厚宝刀不老。

还是回到《华夏美学》。

我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李泽厚对这部相对而言并不多么出色的著作情有独钟?他自己的解释是,&ldo;这可能是由于自己偏爱哲学的原故&rdo;,而&ldo;《华夏美学》

涉及的哲学问题,比《美的历程》要多&rdo;(《华夏美学》日文本序)。也就是说,李泽厚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ldo;哲学情结&rdo;或&ldo;哲学家情结&rdo;。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李泽厚的历程就多了一份理解。

李泽厚其实是想当哲学家的。在他放弃了中学时代成绩一直很好的数理化,以第一志愿考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时,可能就有了这个念头。否则,家境贫寒的他,何不去选择一个既轻松又能挣钱的专业?他难道不知道&ldo;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rdo;?

然而当哲学家并不容易。在当代中国要当一个哲学家,就更不容易。你得选好自己的路。冯友兰先生就想过这个问题。他说搞哲学通常有两条路。一条是&ldo;照着说&rdo;,这是哲学史家的做法;另一条是&ldo;接着说&rdo;,这就是哲学家了。但冯先生的&ldo;野心&rdo;更大,他要当&ldo;哲学王&rdo;(也就是孔子那样的&ldo;素王&rdo;),使自己的学说成为钦定的官方哲学,让全社会、全民族都&ldo;跟着说&rdo;。为此,他决定先&ldo;顺着说&rdo;,即以退为进,欲为&ldo;王者之师&rdo;,先以&ldo;王者为师&rdo;(对此,夏中义的《九谒先哲书》里有很好的分析)。结果,七顺八顺,并没有人跟着他说,他自己反倒&ldo;顺&rdo;到&ldo;梁效&rdo;里面去了。

李泽厚要&ldo;走自己的路&rdo;,就既不甘心&ldo;照着说&rdo;,也不愿意&ldo;顺着说&rdo;。然而一时半会的,也还不能&ldo;接着说&rdo;,便只好&ldo;挑着说&rdo;、&ldo;绕着说&rdo;。所谓&ldo;挑着说&rdo;,也就是光拣那些相对而言可以&ldo;由着说&rdo;的话题说将起来,最后绕到最想说的领域里去。

李泽厚选择的是美学。

选择美学是对的。李泽厚原本就有艺术气质,内向、孤寂、忧郁而易感,又从小喜欢文艺,兼具哲学家清醒的思辨能力和艺术家敏锐的感受能力,搞美学是再合适不过了。更重要的是,较之哲学的其他分支(哲学原理、伦理学、认识论等),美学离政治最远,受政治的干预和影响最小,自由空间也就最大。何况美学又毕竟是哲学的一个分支。七绕八绕,还是能绕回哲学来。所以,先讲美学,再讲哲学,通过美学来讲哲学,应该说是行得通的。

李泽厚的&ldo;策略&rdo;大抵如此:曲线救国。事实上他的历程也正是这样:先以美学研究成名,同时进行思想史和哲学史的某些专题研究,最后则&ldo;直捣黄龙&rdo;。

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这廿十年间,李泽厚一定阅读了大量的图书,积累了大量的知识,进行了反复的思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ldo;下过笨功夫&rdo;)。唯其如此,他才能在七八十年代之交时大放异彩。我们看他那时的著述和言论,真可谓四路出击八面威风:评康德,论孔子,谈文化,说思想,臧否历史人物,指点当代文坛,梳理古今脉络,畅议中西学说,直到最后建立和提出他的&ldo;主体性哲学&rdo;。

其范围之广阔,气势之恢弘,见解之精辟,文笔之华美,让许多号称&ldo;美学家&rdo;

乃至&ldo;哲学家&rdo;的人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然而,就在李泽厚风头正健时,批评也同时群起。

批评来自两个方面,即通常所谓&ldo;左派&rdo;和&ldo;右派&rdo;。两派意见正好相反,一派斥其&ldo;离经叛道&rdo;,一派怒其&ldo;僵化保守&rdo;,但不喜欢他,则是一致的。李泽厚夹在当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所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今天,以至于李泽厚提起,也只能说&ldo;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rdo;,这其实是一种无奈。

无可奈何花落去。曾经处于颠峰状态的李泽厚。终于走向了自己的末路。

六末路

李泽厚这种进退失据左右两难,也许为他始料所不及。因为他的初衷,原本是想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

早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学论争中,李泽厚便表现出他试图通过折衷调和另辟蹊径的想法和思路。当时论争的诸方,主要是以蔡仪为代表的&ldo;客观论&rdo;,以吕荧、高尔太为代表的&ldo;主观论&rdo;和以朱光潜为代表的&ldo;主客观统一论&rdo;。但&ldo;主观论&rdo;

有唯心主义之嫌,&ldo;客观论&rdo;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问题多多,而朱先生又是唯心主义美学旧阵营中过来的人,李泽厚显然不愿意把自己归入他的旗下。

既要坚持&ldo;美是客观的&rdo;(这在当时即意味着坚持&ldo;唯物主义&rdo;),又不能把美归结为事物的自然属性(其实彻底的客观论就得这么说),还要自成一家独树一帜,于是李泽厚便提出了个&ldo;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rdo;的说法。这在逻辑上是不通的。

要么是&ldo;客观性与主观性的统一&rdo;,要么是&ldo;社会性与个体性的统一&rdo;,哪有了什么&ldo;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rdo;?客观性和社会性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概念,你叫它们如何统一?然而这条原本走不通的路,却让李泽厚走通了。一时间疑者甚少而应者甚多。这其实是当时学术界逻辑水平太低所致,而李泽厚却认为他找到了条好路子。他以为只要找到一个看起来合格或说得过去的框架,就能随便把东西往里装。于是他就沿着这条路越走越远,直至走向末路。本来,如果李泽厚只是在美学范围内玩这一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美学毕竟是一种&ldo;虚玄之学&rdo;,随你怎么讲,基本上都不与社会政治相干,也不会成为敏感问题。然而李泽厚是不甘心只当美学家的,也是不甘寂寞的。他确实并不怎么愿意给搞政治的人当&ldo;笔杆子&rdo;,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不愿意当那种并不直接出谋划策、却给予理论指导或哲学思考的&ldo;山中宰相&rdo;。至少,他极愿意发表他对历史进程和未来走向的看法。

这是他站在哲学家的高度,居高临下俯瞰历史得出的结论,不吐不快。这就实际上是在参与政治干预现实了。然而一旦进人这个领域,他的内在矛盾便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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