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是那么清晰,然而当两个孩子的手交握在一起时,又出乎意料地和谐。仿佛他们生来就该这样紧紧牵着彼此。“你在害怕吗?”小男孩犹豫一会,才小小声地:“嗯。”“怕死?”月光与阴影交界处,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再度浮现出碎光,半晌摇摇头。他笑起来:“骗人。告诉我,怕死吗?”“……”小男孩终于轻轻说:“我怕你死……”他怔住了。“只要你活下来……只要你能活下来……”抽泣再度响起,这次就像崩溃般再难忍住,小男孩把全身蜷缩在伙伴身侧,含混绝望的哭泣一遍遍重复:“我、我可以死,我没关系的,只要你能活下来——”“只要你能活下来——”小男孩已经很长时间滴水未进了,他趁晚上太阳不烈的时候出去找水,用凹陷的石头小心翼翼舀起水来,生怕弄洒了哪怕一滴,回来喂给山洞中发高烧的朋友。他自己的嘴唇则干裂得不成样子,血在嘴角凝固成紫黑,哭泣时一牵动,再次涌出因为极度缺水而格外浓稠的血珠。但皮肤撕裂的疼痛,与他声音中所包含的强烈乞求相比,却好像完全不值一提。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九岁的闻劭听着哭泣声想。为什么宁愿自己死去,也要燃尽最后一点力量,祈求自己所爱的同伴活下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触碰小男孩在月光下乌黑的头发,然而岁月犹如漩涡般急剧旋转、褪散,二十多年后黑桃k的手眼睁睁从空气中滑了过去,指尖只碰到眼前摇曳的罂粟花。黑桃k闭上了眼睛。“我希望记住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我爱你,严峫,我希望你也成为那个不可超越的胜利者。”“严峫!!”“那你开枪啊,”江停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面前再度响起,他说:“开枪,别怂。”……山洞中那个为他哭泣的小男孩长大了。他站起身,仿佛听见什么似的,敏捷地转身跑出山洞,任凭身后传来声声呼唤也不曾回头;他奔跑着穿过时光与空间的洪流,来到元龙峡冬季灰白的山涧中,抱住那个狼狈不堪的警察,眼底闪烁着欣喜、痛苦和爱意。然后他退后调转半步,义无反顾将自己的头颅暴露在了远程狙击枪红点下。黑桃k牙关咬得那么紧,以至于脸颊都僵冷得有点怪异,远处手下上前半步又胆怯地顿住了。许久后他终于仰起头,睁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手插进裤袋里攥住了一包粉末。身后传来声音:“大哥。”“……”黑桃k一回头,阿杰谨慎地低着头:“车队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准备越境的越野车队整装待发,远处空地上,一道在他心底无比熟悉的削瘦身影正被保镖紧密关注着,低头钻进了车后座。黑桃k一动不动。“……大哥?”过了好几分钟,开始有点忐忑的阿杰终于听见这么一声:“好。”他奇怪地一抬头,却只见黑桃k从口袋里拿出一袋东西,远远扔进了远处的罂粟田。“那是……”“没什么,”黑桃k平淡地道,没让他再问下去:“走吧,去瑶山。”车队缓缓开动,穿过群山,向北而去。经过硝烟未散的贵概,烟瘴丛生的南疆,自古以来埋葬着无数流亡学生和玉石贩子尸骨的边境丛林;穿过风光壮丽的西双版纳和连绵起伏的天堑蜀道,天穹阴云之下,巨大的瑶山群脉静静矗立在平原之巅。无数警车披星戴月,闪烁着红蓝光芒,从平原中开进了这森严的崇山峻岭。瑶山脚下。几辆警车停在县派出所门口,当地领导纷纷迎上前。只见为首那辆吉普尚未停稳,一名黑衣便装的刑警已经跃下车,身手极其利落,一手摘了墨镜,抬头向远处眺望而去——他个头极高,眉宇深邃,有一张风刀霜剑雕凿出的硬朗的面孔。笼罩在雪云中若隐若现的大山穹顶,全数倒映在了他瞳孔深处。瑶山飞跃顶,云中寨。宅院前的篝火在夜色中熊熊燃烧,烤全羊被翻了个面,油珠滋啦掉进火里。堂屋中酒气熏天,几张大圆桌周围坐满了人,不过这时都七七八八地倒下了。即便还有没彻底失去意识的,也呆着脸垂着涎、神情恍惚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边,满脸如登仙境的贪婪和餍足。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如果有人曾经闻过的话,应该能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大麻特有的气息。“我们王老板说了,货是好货,按约定时间他亲自带人上山来接,没问题!”一个精瘦精瘦的地中海老头把筷子搁在桌面上,笑道:“但我还想问一句,咱们到底上哪儿接货去呢?当地马上就要大雪封山,这块地方我们又不熟悉……”阿杰喝了口酒,淡淡道:“不熟悉没关系,到时候王鹏飞上了山,我们派人下去接他进寨。接上来我们再一起去地下工厂。”“嗨,话是这么说,可是这深山老林的——”“你在王鹏飞手下做事也有几年了,老蔡。姓王的知道怎么跟我们打交道,你就别替你老板多操心了。”“呃……”被称作老蔡的地中海没打听出来,不太甘心,偷眼向不远处瞥去。堂屋外的空地上,黑桃k背对着他,正略微偏头跟身边一名年轻男子聊天。他们站得离篝火很近,跳跃的火光映在那年轻人的侧脸上,反射出挺直的鼻梁,眼瞳深处熠熠生光。这么喧闹的环境,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只见那年轻人不时回答几句,态度温和平静,对话也算得上是有来有往。黑桃k似乎挺愉快,偏过头笑起来说了几句,那年轻人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突然黑桃k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头往这边一回。老蔡立刻谨慎地垂下了视线。少顷他再抬头时,只见黑桃k已经端着酒离开了,只剩那年轻人一个站在篝火边。老蔡借口放水出了堂屋,来到屋后的洗手间,趁周围没人注意翻窗跳了出去,借着夜色猫腰来到前院。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没动,伸着一双修长的手慢慢地在火上烤,老蔡左顾右盼地慢慢走过去,来到近前时身体一缩,大半个人藏在了屋檐的阴影下,咳了声笑道:“烤火呢?”江停没吱声,篝火将他脸映得微微发红,半晌才说:“天寒地冻,烤烤火驱寒。”老蔡劝解地哎了声:“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寒冬腊月的,哪儿来的春天。”老蔡还想说什么,这时只见前院门口的守卫估计是想放水,往远处走了几步。“你胆子也太大了!”江停态度陡然一变,头没转过来,压低声音呵斥:“王鹏飞不是好糊弄的人,万一出什么事你会被买卖双方一块弄死!谁让你来的?”老蔡眼睛不断往左右周围警惕地游动:“没事,姓王的暂时还信任我。刘厅非常着急问缅甸那边怎么传不回消息了?”江停喉结上下一滑。“……他们的人死了。”老蔡瞳孔微微发抖,隔两秒才“啊”了声,“挺……挺好的,也不受罪了。”说着他掩饰地醒了个鼻子:“对了,那工厂地址你真没线索?”江停一摇头,动作非常轻微,但老蔡能看出他眼底的凝重,“几天前我心太急,办错了一件事,他们现在防我防得很厉害。但‘他’每次带人出去加回来时间都在六个小时左右,算上验货、脚程、来回收拾,工厂应该就在附近六十到八十公里以内。”老蔡皱眉问:“没法缩小范围了?”“……”江停呼了口气说:“我再试试吧。”从他的反应来看,老蔡知道这个要求估计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临危受命之前,建宁市的那个吕局找他谈过,特别提到了一点——江停这个人,只要他真想做什么,那是怎么样都会拼命想办法去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