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停的视角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见黑发支楞的后脑勺,和衬衣线条下绷紧的肩背。然后严峫起身扔了那块手帕,站在垃圾箱边,低头点了根烟。沉默整整持续了好几分钟,严峫含混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抱歉,不该冲你发火,我不是故意的。”江停呼了口气,半晌才走上前和严峫肩并肩站着,从他裤袋里摸了根烟,勾勾手指。严峫便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两人面对着面,几乎连鼻尖都亲昵地挨在一起。“……”江停长长吐了口白雾,那张清晰冰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错觉般的缓和,沙哑道:“我还不到能回去面对他们的时候。”这话说得其实非常不祥,严峫向边上瞥了他一眼。“在来恭州的路上,我心里就对汪兴业的死法有些猜测,但因为无法确定所以没说出口。直到刚才听你说了吕局和齐思浩的态度,再结合我对这个小区周边隐约的地形记忆,我才真正能确定这件事。”江停捂着嘴稍微有些咳,严峫警觉看去,小心拍拍他瘦削挺拔的背,但随即被江停摆手示意没事。“你这个人脾气太急了,但猜得没错,”他就这么咳嗽着说,“是701。”“701里是发生过灭门凶杀还是千古冤案?”严峫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江停夹着烟,扫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无奈:“什么都没有。”“那……”“首先你要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虽然看上去那么简单、那么无关紧要,但别人就是不愿意告诉你,尽管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它都是个尽管泄露也无伤大雅的答案。”江停顿了顿,说:“因为真相总是盘根错节的。这个社会的真相就像犯罪一样,只要掀开了一丝小角,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就能顺藤摸瓜地深挖进去,把无数个环环相套的内幕从十八层地狱里挖出来,尤其是你。”“一个以强大资本力量为背景,主持着省会城市公安刑侦工作,同时本身有强烈破案欲望的一线刑警——以上三个条件具备任一都非常麻烦了,何况你三点齐备?谁能保证你的状态就十分稳定,不会犯病?万一你像个熊熊燃烧的坦克一样在战场上横冲直撞起来,谁能控制得了局面?”严峫被这几个反问句弄得有点发怔,旋即指指自己:“我看上去像个随时会犯病的人?”江停挑起眼皮瞧着他,叹了口气。“嘶——”严峫不相信地吸了口气,“那你跟我说说701里发生过什么,为什么齐思浩不敢继续查汪兴业坠楼事件,我保证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江停低头弹了弹烟灰,这个动作非常细微,随即他道:“这件事不是我查出来,而是我打听到的,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也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它的时间发生在三年前恭州塑料厂爆炸后。”——严峫瞬间愣住了。竟然是那个时间点?那江停又是怎么打听到的?“那次行动失败后,厅局方面成立了调查组,首要任务就是调查卧底‘铆钉’冒险传递给警方的,那封关于毒贩交易地点的线报到底是否真实。在行动开始前警方确定这封线报是红心q经过某种加密方式联网传递给铆钉的,铆钉牺牲后,调查组拿到了他的电子设备,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解密、追踪和定位,最后技术队把范围缩小到了这个小区,继而是这栋楼,最后排查出是701室。”“也就是说,如果铆钉收到的消息确实来源于红心q,那么它最早是红心q坐在这个公寓楼的701室里发出来的。”江停忽然在烟雾袅袅中望向严峫:“接下来你是不是觉得,如果能从监控中锁定出入这片小区的各类人口,就能排查出红心q来?”按常理确实是这样。现代刑侦工作80都依赖于各类监控摄像头,因此经常导致海量的摸排任务,也从一个侧面上说明了现实中刑警日常破案的枯燥乏味。但严峫知道他既然这么问了,就代表当初恭州调查组没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因为调取监控后发现,这座其貌不扬的小区内出入的车辆,有些注册在私人企业名下,而这些私人企业竟然跟不同级别的官员家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是牵强附会,但也有些是暧昧不清。如果再把监控时间拉远了查的话,小区内竟然还出入过好几位大佬级别的前辈,甚至包括当时刚退下来的恭州副市长,岳广平。”岳广平——严峫突然想起了他是谁。魏副局曾经说过,岳广平是爆炸案后唯一坚持江停没死,甚至可能被毒贩劫持,因此一力主张牵头了营救行动的人!江停没有去看严峫变幻莫测的脸色,他叙述的语气总是很平淡:“这些人和车都有各自进出小区的理由,比方说探亲访友或者纯粹路过等等,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即便如此调查也很难进行下去了,如果审查范围涵盖整个小区的话,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敏感微妙的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如果只针对那栋楼和701室的话,当时的监控条件又做不到。”“——当然,三年前的调查组还有很多其他线索,并不一定非要顶着重重压力去查这一个小区。”江停话锋一转,说:“知道内情的人本来就少,因此这条线索逐渐不了了之,你们吕局应该是参加过调查组外围的某些工作,才能得知其中关窍的。”“……那又是谁告诉的你这些内情?”严峫终于忍不住问。江停沉默片刻,说:“岳广平。”“你们是什么关系?”江停似乎感觉有些好笑,尽管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他是一手提拔我的老上司,是在爆炸后把我从黑桃k手里救出来的人,你觉得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严峫心念电转,紧追不舍:“如果当年调查组确实把你救出来了,为什么官方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档案里写的是你在爆炸中尸骨无存?”江停那根烟除了开头两口之外就没碰过,基本是自己渐渐燃到尽头的。他把幽幽闪烁的红点摁在垃圾桶上熄灭了,笑道:“你刚才是不是保证自己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严峫略有点语塞。“不管汪兴业是自己爬上那栋楼,还是被胁迫上去的,他都太会死了。”江停把烟头丢进垃圾桶,懒洋洋道:“我们都知道杀他的必定是黑桃k,但现场偏偏处理得,没人能抓到任何线索往下查……我想汪兴业自己临死前也没想到,黑桃k那个心理变态,真的敢在那栋楼顶上动手杀人吧。”·韩小梅想下车又不敢,一个人待在大g驾驶室里,真有点如坐针毡的味道。严队为什么突然发火?陆顾问为什么针锋相对?表面看上去只是因为汪兴业坠楼的事无法往下查,实际上连她都能看出来,两人争执间暴露出的真正的矛盾,可远远不止于此。陆顾问——不,她纠正了自己脑海中的人称——是江支队长。内网上几乎已经查不出那个人了,即便系统内部还流传着只字片语,也不外乎是指挥失当殉职的队长,或有隐约背叛嫌疑的内线。前者是愚蠢后者是耻辱,不论真相如何,都足以令高层讳莫如深。但韩小梅却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指挥失当葬送了队友性命的蠢货,不会在狙击发生的第一时间冲出现场锁定嫌犯,紧追不舍上百公里都没跟丢目标车辆;一个投靠毒贩背叛公安的内奸,不会在撞击发生后性命攸关的时刻,命令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实习警待在车里,独自出去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为严队赶到争取时间。“就算大家众口铄金,至少我可以偷偷保留一点自己的想法。”她心想,“只要我不说出来就好了。”突然后座上响起特别熟悉的铃声——严峫刚才追下去的时候没带手机,吕局给他回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