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允泓被说到敏感处,而他又没想好怎么对妻子说偲偲的事,遂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再不肯多说什么。霍西琳也是极有眼色的人,没有追问。可丈夫反常的表现显然已经给了她答案,那个金梅楼里的女子果然是有魔力的,她真的好想见一见。
郡王爷逃婚、皇后病故,京城这一天发生那么多的事,到了夜里也不得安生,可这一切对金梅楼而言毫无意义,她们最要紧的是鹤鹤失而复得,但此刻偲偲的屋子里却气氛肃然,好像完全没有因找到孩子而高兴。
偲偲脚踝脱臼,要四五天才能落地,醒来时接骨师已经为她疗好伤,女儿找回来本该高兴,可却因为从女儿口中听到真相,和舞依僵住了。此刻小鹤鹤正伏在母亲胸前睡得香,偲偲的手臂都麻了,舞依想过来把孩子抱开,却被狠狠瞪了一眼。
“你想怎样呢,打我还是骂我?事情都已经做了,我、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舞依一叉腰,索性冲着偲偲嚷嚷,“你给句爽快的话,这姐妹还做不做了?”
偲偲满肚子委屈涌上来,突然哭起来说:“你也不该拿鹤鹤吓我,我今天真的就要被吓死了,姐姐,鹤鹤是我的命啊,你现在还冲我发脾气。”
原来今日鹤鹤失踪一事,完全是舞依自导自演的,鹤鹤只是被她送去别的地方玩而已,算着要破坏梁允泽的婚事,算着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跑来找孩子,果然一切如她所料,只是不希望韩云霄出现,可那个男人还是来了。
“没有我,现在人家可就在洞房花烛啦,你甘心?”舞依恨恨,“你肯我还不肯呢,他要是敢跟韩云音上床,我一定阉了他。”
偲偲扑哧笑出声,索性冲舞依笑问:“姐姐心里还喜欢他?”
“是喜欢的,可与当初不同了。”舞依坐下来,握着偲偲的手,极认真地说,“我讲句掏心窝子的话,虽然恨他好些事,可我冷眼瞧着……哎,还是他最可靠,不然我也没得折腾这些。你晓得我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他有几分可怜相就心软了,何况我心里总觉得,他才会真正待你好。咱们退一万步来讲,你们好歹有个孩子,看在孩子的情分上,也……”
“嘘,姐姐小声些。”偲偲的情绪却突然没那么好了,看看胸前依然酣睡的女儿,才舒了口气,挪动身子把女儿放到床里头,小丫头翻了个身有些不耐烦,但闻到母亲身上的气息,还是很快就安稳睡踏实了。偲偲这才对舞依说,“往后在她面前,还是别提父亲不父亲的了,她越来越聪明,懂的事也越来越多,姑娘们看得见看不见都会告诉她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不敢再胡乱编写话来搪塞她,自然也不愿意告诉她事实。”
“罢了,鹤鹤是你的闺女,自然听你的。”舞依也扶着偲偲躺下去,为她放下帐子,“好好歇着吧,为了今天的事,某个人不定会怎么闹呢,咱们可得防备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偲偲苦笑:“既知道这样,何苦招惹她,她比不得端柔郡主,郡主和我从前一样,什么都搁在脸上,喊打喊杀的自以为聪明,可那是假聪明。但韩云音是真聪明,虽然也会冲动,终究那一个是直肠子,这一个不知道弯几道弯,我们怕算不过她。”
舞依冷笑:“她固然厉害,还有梁允泽在啊,他若任由韩云音欺负你,也白瞎我这次操心一场了。真到那一天,大不了和韩云音玉石俱焚喽,我还怕什么呢?”
“姐姐啊……”
夜半多语无意义,这天总是塌不下来的。翌日天明,皇帝昭告天下皇后去世,另有之前太子英年早逝,双重国丧之下,要求皇室宗亲禁婚守孝,三年为限。
这一道圣旨,是肃穆而严苛的,皇室成员三年不得婚嫁,男丁尚可,若在适婚年龄的女孩子们可就要耽误了,而恰恰落在这当口里,韩云音就是其中之一。纵然有皇帝赐婚的旨意在,一天不礼成,她和梁允泽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如此一来难不成真的要再等三年。
深宫之中,霍贵妃对此大光其火,显然她无法给镇国公一个交代,之前那些零零碎碎的事,不论怎么闹笑话,不论梁允泽怎么不肯就范,她想着大婚一成,总能给韩府一个交代,眼下倒好了,虽怪不上她,可她也没说话的底气。
不过镇国公在官场沉浮那么多年,当年能慧眼识得霍贵妃母子非池中之物,如今也不会太在乎女儿待字闺中多几年,他本就觉得用儿女情长牵绊的事,是不可靠的,自然霍贵妃送上。门来要他们和皇室绑在一起,谁又会不乐意呢。如是贵妃和韩府的关系尚可维持,但笑话还是这样生成了,总有那些长舌妇爱嚼舌根子,外头人便纷纷传言起来,说韩家的女人和礼亲王府慎郡王府相冲,怕是难成姻缘;又有人说是梁允泽另有相好,不愿和韩云音成亲,并且记恨从前的事,故意要让韩家出丑。
这些话一句变两句,两句变四句,越往后传越发没正形,无辜的只有这蜚言流语中心的两个人,而他们也不可能听不见看不到,京城说大不大,就这么几条街的事儿。
韩云音却没有消沉,她努力地好好活着,她相信只要自己不做出格失态的事,皇帝就没理由撤销这门婚事,黄卷圣旨还在家祠里供着呢,那可是皇帝的金口玉言。对她而言,这段日子反而能更好地计算一下,如何把那个贱女人连同她的孩子,从这个世界驱逐出去。
不过另一个人,似乎并没这么打算。
之后数日,宫内外忙着皇后的丧礼,丧礼隆重而繁复,虽然她穷尽一生都没得到最终想要的一切,也总算捞得死后哀荣,皇帝并没有亏待她和她的儿子。
更让朝臣宗室震惊的是,在皇后棺木葬入皇陵的那一日,皇帝扶着亡妻的灵位恸哭不止,说皇后是古往今来最贤惠之人,举目天下再无人能胜任中宫之职,何其痛哉。
皇帝当时只是这样哭一句,可里里外外的人都明白,皇帝没有言明的话是:朕不会续弦中宫之位。若要再直白一些,便就是:霍贵妃不会被立为皇后。
当时霍贵妃就站在皇陵之外,她没有进入这座陵墓,是因为皇帝说,这里是他和皇后合葬的地方,而霍贵妃百年之后,自有妃嫔园陵是她的去处。如此屈辱,谁还会巴巴地跟进去,而当这句话被完整以及引申着传到她耳里时,她恨不得当时就冲进去掀开棺木,把那个夺走她一切的女人挖出来挫骨扬灰。
回到皇宫,贵妃便疯了一般脱去了满身素服,更撕扯得破碎不堪,整个寝殿内扬满了白色舞依,她痛苦地瘫坐在殿中央,手上有被布条勒出的血印,更有些地方破皮沁血,一片惨白之中显得极其突兀。
“母妃……”依然穿着素白孝服的太子妃怯怯走进来,轻轻唤着她的婆婆,她看到的景象,也许会在几十年后重演,将来要成为皇后的她,也会被其他妃嫔如此嫉妒吗?
霍贵妃滞滞地看着儿媳,好一会儿才招手示意她走近,等儿媳到跟前才蹲下,便一把抱入怀里。大概这一下用力很猛,霍西琳可能被勒着了那里,脸都涨红了。
“霍家的女儿只能是一家女主人,不能做偏房,不做妾。西琳啊,你将来要成为最好的皇后,让你那没良心没眼界的公公瞧瞧,什么才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贤惠。让他在地底下无颜见列祖列宗,让他羞愧让他自卑让他永生永世抬不起头……”
“母妃,不可以啊,您不能这样说父皇。”西琳好害怕皇帝突然出现,若他听见这一切,那婆婆完了,她和太子的一切也一定跟着完了。
霍贵妃却凄厉地笑起来:“怕什么?你是未来的皇后,你怕什么?”她露出狰狞和慈祥交杂,叫人看着不寒而栗的神情,抚摸着太子妃的脸颊,“我不怕皇帝不承认我,将来他作古了,泓儿会封我为皇后,为皇太后,我依然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霍家的女儿必须是女主人。”
霍西琳起先颤颤的怔怔的,可到底点头了。
宫墙之外,丧礼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消除,梁允泽从皇帝面前交代完事出宫来,便先径直回府去换了常服,而后到父母面前请过安,说起接下来要做的事,霍王妃听得拍手称快,礼亲王却希望儿子能三思而后行。
梁允泽却只是淡淡地解释:“早一些晚一些都要面对,何苦耽误她?总难免要伤害她,是迟早的事。”
这般说过,便策马往韩府来,这里也才一家老小从外头回来,马车轿子都在收拾,府里自然早撤干净了当日喜庆的装饰,不过小厮丫头看梁允泽的眼神,还是奇怪得很。
一位有年历的老嬷嬷不冷不热地说一声:“王爷等一等,小姐和夫人还在换衣裳。”
梁允泽不以为忤,只是问:“云霄是否在府里?”
那老嬷嬷不耐烦地睨一眼:“老爷和公子还没回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