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这段路,婉灵走了很久很漫长,也很煎熬。她和她手下的斥候便衣再低调收敛,却很难保证整个周家军不会心浮气躁。尽管父亲周蒙生治军严明,盛宠之下,朝臣同僚难免心有不满。婉灵眼盲心不盲,白天韦公公喧旨后,可是有不少宗室公卿和士族大家愤懑不满,面服心不服的。
当今圣上从喜欢上周清宁之后,就与周家来往密切,婉灵太清楚这位皇子的心性为人了。不是她杞人忧天,实在是如今这位皇帝故伎重演,不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这么简单的事情了。皇帝给予超乎寻常的恩典,周家若不接受,便是藐视君恩;若是接受,则无异于将自己架于火上炙烤。是进亦忧,退亦忧,无法可解,无法可破。
如果那些不满的宗亲士族们联合起来,举表弹劾周家军存在任何不检点之举,都会成为陛下惩治的借口,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一句“周氏全族得享皇室礼遇”,就足以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婉灵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她似乎已经预见到周家族人的未来和下场。
驶出玄门,仇复便上来推起轮椅,顺便问了句宴会的情况。婉灵显得很是疲累,不愿意多说。仇复很少见到婉灵如此寡言少语,知道她有心事,也不急着追问,继续行驶在主街上。街道上到处都充满欢声笑语中,可婉灵却没有心思去理会街市的锣鼓喧嚣。外面越是吵闹,她内心就越是沉静冰冷,如临在渊,绝望悲戚。
不知过了过久,沉思被一缕熟悉的花香打断,婉灵想起了这是海棠花的暗香。虽然过了花期,但枝头似乎仍旧留有残香,只有婉灵一个人能嗅得出来。
回到周府,夜已深了。婉灵没有惊扰在房中歇息的冬绣,径自回了自己房间。仇复熟练地先把婉灵抱下轮椅,放在前厅的八仙椅上,然后收起轮椅,给婉灵倒了杯热茶,坐在一边看着婉灵喝茶。
“嗯,冬绣不知我什么时候会回来,时时备着热茶水,真是贴心。”婉灵闻着茶香,知道还是自己最爱喝的英红茶叶。
“你院里就这么一个侍女?”
仇复自己也倒了一碗,用茶碗盖在茶碗上方逆时针旋转了几圈,等茶稍微凉了些,才抿上一小口,看着青釉茶碗上的复线莲瓣纹样,确比原来自己府上的要清新雅致。
“一人足以,冬绣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年龄相仿,虽是侍女身份,我从来没把她当做下人。”
“这点真是比当年的信王府要强多了。母亲虽生了我,因她出身卑微,又是妾室,自然比不上那些嫡出的兄弟们宝贵,所以我自小便被他们当做下人来使唤。”
“你父亲一向名声不好,常年流连于花街柳巷,府中姬妾成群,心性暴虐,不学无术,又怎会在意你这个庶子呢。”
“我记得有一次偷看父亲宴饮,看见桌上有一只青瓷杯特别好看。按照府里的规矩,我和母亲只配用黑陶做的杯碗,根本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杯子,于是就悄悄偷了出来把玩。谁知被夫人发现了,说我偷窃,要砍去双手。母亲在父亲房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是姑母兰惠公主撞见,向夫人求了情,这才放过我们母子二人。从那以后,除了姑母,我见谁都不愿意说话,觉得他们算不上是我的亲人。若不是那日瞧见父亲被挂在城门上,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仇复依旧盯着眼前的青瓷杯,脑海中回忆起悲惨童年,眼中没有仇恨自卑,反而心境平常,语气平和。他生在皇族,却一直被人踩在脚下。仰望星辰大海,天地之间,他不过是江河湖海中的一滴水珠,随着浩浩汤汤奔流到东,汇入地低处的大海。经历过军中生死磨炼,他在一瞬间看破了世间人心黑白,不报偏执成见,也不怀狭怨怼,既能一掷生死,又能相忘江湖。
“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你去院中海棠树下,挖几坛酒来咱俩好好喝几杯。”
“好呀,早就听说周家小姐酿制的海棠酒是京中一绝,我定要好好品尝这独一无二。”
夜色寂静,纸窗上透着昏暗的烛光。轻幔中,兰惠与政希安睡于榻上,兰惠单手放在政希胸口处侧身安睡。政希为了不压到夫人的肚子,不敢翻身侧卧,一直保持着仰睡的姿势,手里握着夫人的玉手,侧着脑袋酣然入睡。
睡梦中,兰惠不知为何,来到一处洞穴。往洞中看去,里面阴森恐怖,地面上翻涌着阴寒煞气。兰惠很害怕,心里唯一想起的就是政希,便开口呼唤他的名字。唤了许久,也没有回应,兰惠不得已咬咬牙朝洞内寻去。
沿着里面微弱的光亮,兰惠摸着洞穴岩壁缓慢地行走。越走越深,已看不见来时的路径,兰惠心跳不断加速,头皮发麻,觉得有一股寒气萦绕在身体周围,冷得直打寒颤。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兰惠朝亮光处看去,竟有一个人站在石台上,正背对着自己。
此时兰惠的心跳已经快得马上就要失控了,面色却是刷白。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靠近那个人,从身高和身量来判断,那人应该是个男子。一身玄衣,披头散发,周身布满黑色雾气,看着就恐怖吓人。
兰惠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随后细弱地问了句:“敢问公子,这是哪里?”
那人没有回答,就像一团幽灵,耷拉着脑袋,没有一丝鲜活气息。兰惠继续缓缓靠近,想看清楚那人的样貌。就在她快要靠近前方的石台时,那人突然间转过身来,瞪着一双乌黑没有光泽的眼珠子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