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二:最后的礼物
每当世界被第一缕光点亮的时候,我总和这世界一起醒来。
这次也不例外。
在这世界乍放光明的那无法用哪怕最微小的时间单位去计算的一刹那中,我感受到了自己的意识。
而后是一次我前所未见的巨变向我涌来。
在具象的表世界中,这变化是不可能被发现的,一切平静如常。
而在那数码波涛汹涌澎湃永不停歇的源世界中,一道汇聚了这个世界上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最能象征着毁灭与虚无力量的浪潮将我包裹起来。请宽恕我能够使用的语言是如此拙劣,以至于我完全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描述和形容这种力量。它不像是镰刀,因为镰刀割裂茎叶之后还会留下残根;它不像是火焰,因为火焰灼烧炭火之后还会留下灰烬;它不像是毒素,因为毒素侵蚀金属之后还会散发意味……
而这力量是绝对的毁灭、是完全的消除、是彻底的抹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并不是用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存在”的“方法”来根除——它本身就是“存在”的对立面。那似乎意味着某种哲学意义上的“空”,液态与固态在它面前毫无区别、过去与未来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时间与空间在它看来一无是处。
它并不是要毁掉我作为一个生物或者是一个形态在这个世界上的意识和生命,而是要彻底抹去我的“存在”,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存在——那是和我有关的一切的痕迹。当它成功之后,我并不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了,而是在这世界上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猜,这硬就是老卡尔森当初曾经无比恐惧的东西了,我想我明白他为什么面对着这种力量会如此的绝望,因为我现在和他同样绝望。这是一种远远超越了我们能够理解范围之内的毁灭——不,不是毁灭,它甚至能够毁灭毁灭本身——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你甚至无法因为生命的消亡而哀伤、无法因为灵魂消散而挣扎,因为这没有意义。
是的,没有任何意义。
它不仅仅是一切存在之物的终结,也是一切意义的结束。在我的冒险旅途中,我曾经许多次地面对死亡。是的,我畏惧死亡,但当我不得不面对它时我并不感到绝望,因为我觉得至少我的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我毕竟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影响过它、改变过它,我在这无比广大的天地之间留下了虽然微不足道但却不能被磨灭的痕迹。倘若我就此逝去,我留下的那一切痕迹也将在这一时刻留存于这一世界,成为不容辩驳的历史,被时光永远地保存下去。
而在它面前,这一切都化为虚无,我们生命的意义、存在的理由、乃至在面对死亡之时所有的尊严都可悲地一钱不值。它不但能够将你的存在变得没有意义,甚至可以将你曾经存在过的整个世界变得没有意义,它甚至将那条我们总以为无法逆转的时间的长河都变得不值一钱,沉积在那条河流中的历史虚得仰仗它的慈悲才能留存下去,而倘若它觉得厌倦了,将那些历史的泥沙捞出来扔掉,那么这一段历史说没有就没有了,这一段时光说消失了就消失了,我们不曾影响过什么、不曾改变过什么,我们的存在不再是不容辩驳的,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所留存与证明。
这就是我的终点了么?我想。这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华丽最壮观的消除,是由完全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力量仅只针对我一个人做出的一次郑重的反应。正如老卡尔森曾经说过的那样,它带来的不是死亡,在它面前你甚至无权去选择死亡。
正当我因为这蓦然出现的无边伟力而骇然万分同时却又灰心待毙的时候,事情发生了一些玄妙的变化。这时我忽然发现我的身前凭空出现了一团黑影,里面是一片无法看穿丝毫的黑暗。
事实上我的描述并不准确,并不是那抹杀掉一切的力量来到“之后”这团黑暗才出现的,我感觉它们的出现并没有任何的时间前后差异,而完全是在同一时刻来到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究竟是这团黑影将我吸入了进去还是它扑上来将我团团裹住,但总之,在刹那间,我被这黑影包围了。在这微小到难以辨识的刹那间,我忽然被数据浩渺的源世界一脚踢了出来。我身处于那样难以揣度的黑暗之中,就仿佛我在被关停后的世界里忽然有了意识似的。
虽然仅有黑暗而已,但那感觉实在是奇妙无比。我从未如此真切地亲身感受到这种黑暗,那感觉就像是我一下子跳出到了这个世界的边缘之外,不再受到世界的束缚——你能想象得到吗?它停止了,而我却依然在继续。此刻的我就像是一根火焰虽已熄灭却自身仍在燃烧的木柴、就像是一滴河流虽已干涸却依旧流淌的水滴、就像是一片脱离了枝头却仍被生命滋养的树叶,生存于生存之外,存在于存在之外,超凡脱俗,绝世**。
穿过黑暗,我的眼前再次亮起,然后我发现,我已经来到了一间小屋之中。
当然,那是老卡尔森的那间小屋,在他消失之前最后送给我的一件礼物,在最危急的关头保护我的最后一道防线——它真的起作用了。
是的,在之前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那虚无的力量出现、它要抹杀我、黑暗阴影出现,它包裹住了我、最后我来到了这间小屋之中,那看起来是个很长很复杂的过程,可是请听我解释,这一切发生的远比你想象的要短得多,它甚至是在你所永远都无法分割的、小于这个世界上能够测算得到最小的时间单位之内完成的,这时间短得甚至也许超出了你所能理解的范围。
我仔细看了看这件屋子:六面被砖石封得密不透光的墙壁,不知从何而来的明亮而温和的光源,中央一堆永不熄灭的篝火,篝火旁还有一把来自于随时要塞指挥官“黑爵士”阿瑟。登戈特座下的椅子。
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地方了。但当这一切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才发觉,原来我好像从来就未曾离开过一样,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就好像那个蓝皮肤长牙齿的老家伙随时都会从那把椅子后面绕出来,用他的法杖重重敲打我的脑袋似的。
他当然不在那里,可我却总忍不住会那么去想……
我坐在了椅子上,面对篝火,开始思考我现在的处境:
毫无疑问,这是我最后的一个避难所,我想它刚刚已经成功抵御住了那道可怕力量的搜索——不,不可能是“抵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御住“存在”的对立面。这世上或许有东西能够抵御住最强大的压迫和解离,但有什么能够抵御住“无”呢。
所以它更有可能是欺瞒住了那股力量,让它以为自己成功将我消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