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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页(第1页)

刘宗周做事极认真,他既认定张原是读书种子,那就竭尽全力也要促成,见孙教谕问他,便道:“此亦是风雅事,姚秀才既不肯,那也就罢了。”这刚直大儒也会激将,激的是姚复。孙教谕没想到刘宗周会这么说,愕然片刻,转头对姚复道:“姚生,你既不肯,那就退下吧。”姚复差点气傻了,他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愤然道:“两位老师何以如此偏袒张原,都帮着他来羞辱我!”孙教谕不悦了:“姚生,何来羞辱一说,肯不肯都在于你,谁也没有逼迫你。”姚复大怒,心念却是急转,诗无达诂、文无定论,八股文合格与否全在评判者的喜好和眼光,到时候只要他在评判者那里用点心思,张原小子的八股文就怎么也过不了关——姚复也是读书人,深知制艺之难,这个张原小小年纪,连社学都没上过,东张又不是西张,谈不上什么家学渊源,以前也从没听说过这小子有多聪明,只是近来突然有了些名声,应是少年轻狂居多,三个月即便能写出八股文,那也肯定是经不得推敲的,难道还能如坊间刊印的那些乡试、会试高中的八股文那样得到众口交赞?所以说这里面可供转圜之地太多了,这正是姚复喜欢的,可转圜就能钻空子,他诉讼多年,足智多谋,不信斗不过一个黄口小儿——想通了这一点,姚复怒气稍遏,说道:“好,既然启东先生也说这是风雅事,那学生就与张原赌一赌,只不知到时评判张原时文的人是谁?”孙教谕道:“就启东先生与我来评判吧。”“不行。”姚复很强势地拒绝,“两位先生明显对张原有所偏袒,这对学生不公平。”孙教谕气得笑起来,对刘宗周道:“启东先生,在下教导无方啊,惭愧,惭愧。”刘宗周微笑不言,他若做评判者,肯定要对张原的制艺严格要求,可偏偏姚复不识好歹,那也由得姚复,他持中就好。孙教谕见刘宗周不开口,他就只好问张原和姚复:“那你二人以为当由谁来评判?”张原道:“愿听姚秀才高见。”姚复鼻子出气,冷哼一声,说道:“就让本县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都来评判,这样才公平——孙教谕,去年岁考前三等的生员共有几人?”孙教谕道:“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四人。”姚复道:“我要求也不苛,只要这五十四人中有四十人认为张原的时文通得过,那就算他合格。”张原心道:“还说要求不苛,这比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五了。”说道:“姚秀才是老生员了,请姚秀才写一篇八股让诸生评判,看能不能让五十四人中的四十个人满意?”“你!”姚复怒视张原。孙教谕道:“这要求稍严了一些,就三十六人吧,三十六人通过就算合格,两位可有异议?”张原道:“教谕大人公允。”姚复心想:“三十六人也占了一大半了,张原想让一大半人认可他的新学八股,哼,难比登天吧,自古文人相轻不知道吗!”便也道:“就依孙教谕之言。”张原道:“既然说定了,那就立个契约,人心无凭,立契为照。”姚复怒道:“我也正有此意,恐你到时耍赖。”孙教谕连连摇头,心里暗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但既然刘宗周无言纵容,他也懒得多说,就命人取纸笔来让张原、姚复二人立约为照,然后赶紧让二人离开,刘宗周也告辞,说十月二十九日再来。孙教谕送走了刘宗周,独自立在院中摇头,这事有些荒唐,若被提学官得知,只怕他要受斥责,到时只有把责任推在刘宗周头上了,这事就因刘宗周而起。真真认主姚复先一步出了儒学门,一个仆人和两个轿夫在门外等着,姚复坐上闽轿,仆人扶着轿杠,快步离去,行至半里外的光相桥头,姚复扭身撩起轿帷朝学署看了看,那个张原也出来了,正与一个小厮在说话——姚复冷笑一声,放下轿帷,坐正身子,心里颇不痛快,有些烦躁,对自己糊里糊涂与张原这小子的赌局感到莫名其妙,他堂堂生员,与一黄口小儿怄气打赌,实在是有失身份,但方才在儒学致道斋中,孙教谕与那刘宗周都似乎有意纵容,激得他不得不赌,张原小子终生不参加科考又算得什么,张原老爹考了半辈子也只是个童生,这与终生不科考也没什么区别,而他却要以放弃生员功名来和张原小子赌,虽然他自知必胜,但胜之不武啊,胜了也没什么益处,无非是削了山阴张氏的颜面而已——姚复有些无趣,但既立了契约,而且此事定会传得沸沸扬扬,这就非赌不可,为了确保自己必胜,他还得对去年岁考一、二等的生员进行拉拢,少不得要请酒送礼,五十四个人哪,这笔开销可不小,但又节省不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张原那小子三月后真能写出不错的八股文,那他岂不是糟糕,这个必须要考虑到的,他是讼师,要算无遗策才行——可今日他是来向孙教谕告假的,告假不成却陷进这么个有赔无赚的赌局,姚复甚感郁闷。……“少爷,那姚讼棍来做什么?”小奚奴武陵跟在张原后面问。张原道:“我与他打了个赌,我要让他丢掉生员功名。”武陵大感兴奋,问:“少爷与他赌什么,一定能胜吗?”张原道:“赌八股,不能胜的话我怎么会与他赌。”光相桥畔有一些柳树和公孙树,午前阳光颇为晒人,柳树上的蝉们叫得很起劲,然而再有一两场秋雨,这些鸣蝉就会销声匿迹。张原拾起地上一枚公孙树落叶,小扇子一般的叶子半青半黄,两指捻着叶茎猛地一旋,叶子飘飘飞旋落下,游目四望,青天白日,小桥流水,心情似乎不错。主仆二人回到家已经是巳时末,堕民穆敬岩依旧立在前厅等候,见张原回来,赶紧上前见礼。张原道:“不必多礼——穆姑娘先回去了吗?”穆敬岩答道:“真真进去拜见奶奶了,还没出来。”张原便吩咐小石头:“小石头,让你娘多备二人的饭菜,我要留穆家父女用餐。”穆敬岩惶恐道:“小人怎么敢在府上用饭。”张原道:“这算得什么,来,请坐,我有话问你。”张原没对穆敬岩太客气,堕民被人轻贱惯了,过于客气的话穆敬岩会如坐针毡,反而是难为他。穆敬岩连坐都不坐,谦卑地道:“少爷有什么事要吩咐?”这黄须大汉站在那里,即便是躬着身,也如半尊铁塔一般很有威势,这若是骑着战马,披坚执锐,该是何等英武。张原道:“坐下,坐下好说话。”穆敬岩这才坐下,坐的姿势也是挺腰提臀,随时准备站起来。张原问:“我看你不似汉人,先辈是色目人吗?莫要疑惧,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穆敬岩陪着小心道:“回少爷的话,小人祖辈似乎是葱岭那边的葛逻禄人,小人并不知是哪一代祖先在什么时候来到中原的,只幼时听先父说过祖辈是前朝的探马赤军千夫长,到小人这一辈也不知多少代了,祖宗姓名都记不得了。”张原心道:“探马赤军是什么军队?千夫长这军衔可不低。”问:“你这一身武艺是家传的吧?”穆敬岩道:“先父去世时小人才十二岁,也没学到什么武艺,只习得一路枪法,至于拳脚功夫,小人是看先父耍练看得多了就记住了一些,自己胡乱练的。”张原笑道:“穆姑娘也身手不凡。”穆敬岩道:“小人没有教她,也是她自己乱看乱学,小人怕她惹祸,这次若不是遇到少爷,小人父女,唉——”张原安慰道:“你这般武艺,做轿夫真是太屈了,以后若有从军机会,你可愿意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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