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笑道:“往长远里说。”张原道:“那就是明年的县试、府试。”王思任道:“再远大一些。”张原道:“还有道试,若补了生员,还得指望乡试中举,侥幸中了举呢,当然要进京会试了,也扬老师之名。”王思任笑道:“我是问你终生追求的志向。”张原心道:“我若说大明朝快亡了,到时王老师你会饿死,而我就是来拯救这大明朝的,王老师你肯定会瞪起眼睛、拿起竹尺揍我吧。”恭恭敬敬答道:“学生大志向尚未确立,下月若不能赢那姚复,那么再有什么大志向都是空谈。”王思任问道:“你不是有必胜的妙计吗?”张原道:“妙计是有,不过也要八股写得好才行。”王思任道:“依你这样的好学敏悟,本月底就可正式动笔制艺,写出中规中矩的时文并非难事。”张原喜道:“全赖老师点拨。”王思任笑着摇了摇头,他倒是希望张原能说出像北宋张载那样的豪言壮语呢,不料张原只是要赢那姚复,另外就是想着怎么一路科考过关,实在倒是实在,就是有点俗——仆人来报,张公子的家仆石双来了,还送来了一筐秋白梨。王思任笑道:“你母亲派人接你回去过重阳是吧,好,你收拾一下就回去吧,这几日读书也辛苦,明日登高舒怀,解解读书的闷气。”……山阴习俗,重阳日早起沐浴,佩茱萸、吃栗子糕、饮菊花酒,张原家自然也不例外。且喜这日天气晴美,辰时初刻,张岱、张萼、张卓如就联袂来约张原去登玉笥山,玉笥山在会稽县稽山门外,与会稽山相连,相传当年大禹在此山顶得到记载有山河体势的金简玉书,这才治水成功,又因为此山峰顶形似香炉,所以又称香炉峰,乃是绍兴府胜景之一,也是会稽、山阴两县民众重阳登高首选之地。张岱、张萼都骑着大马,张卓如乘轿,仆从二十人,可餐班十余位少年声伎携着笙笛箫管一并前去,张母吕氏见张岱、张萼都骑马,也就答应儿子骑白骡出城,嘱咐路上要小心,命武陵和大石头跟随侍候。一行四十余人浩浩荡荡穿城过县,出了稽山门,张原记得上次去觞涛园也是这条路,玉笥山就在觞涛园贺家湖的西南面。张原骑着白骡雪精,意气风发,步行虽然健身,到底还是有坐骑神气,白骡雪精颇为神骏,与张岱、张萼二马争驰,竟不遑多让,三人把一众随从和声伎、还有乘轿的张卓如都远远抛在后面,早早的就到了大禹陵下,从这里无法再骑马,得步行上山,玉笥山登山石阶有一千多级,山势郁郁苍苍,山道磅礴蜿蜒。张原三人驻足欣赏陵前碑亭,一面等仆人们赶上来,却见七、八个士子说说笑笑而来,张岱一看,对张原道:“这都是我们山阴的生员,奇了,还都是去年岁考一、二等的,其中两位与姚复关系颇密。”纨绔风采“啊,宗子兄、燕客兄,一向少会,这位是——”几个生员与张岱、张萼寒暄,见张原面生,便出言相询。张岱笑道:“说出他的名字来可谓如雷贯耳,几位仁兄都是去年县学岁考前二等的,不会没听说过吧。”那几个山阴生员面面相觑,忽然齐声道:“他便是张原张介子?”张原微笑作揖道:“张原见过诸位仁兄。”那七位山阴生员神色便有些古怪,拱手还礼道:“介子兄,失敬失敬。”“介子兄,久仰久仰。”“……”张萼哈哈大笑:“介子,你与那姚讼棍的赌约现在已传得沸沸扬扬,你这可算是一赌成名了。”一个身形短小、脸色腊白的生员冷笑道:“就不知道成的是什么名,美名还是——”张萼大喝一声:“杨尚源,我认得你,你是姚讼棍的亲戚!”张岱、张原皆笑。脸色腊白的杨尚源这下子也有了一些血色,怒道:“亲戚又如何,到时只论八股,我倒要见识一下三个月能学出什么八股来。”张原懒得争辩,现在和这些人争执没有意义,十月底方见分晓。张萼却是忍耐不得,这杨尚源分明就是姚讼棍一伙的,不打击不爽,说道:“我介子弟已拜在会稽王季重先生门下,杨尚源,你倒是去王季重先生那里试试,看季重先生会不会瞧你一眼,嘿嘿,依我看来,你这秀才功名想必也是倩人替代或者剿袭拟题得来的。”倩人替代就是雇佣枪手代考,在县试、府试中屡见不鲜,虽然简单有效,但容易被人告发,那是遣戌充军的大罪;而剿袭拟题则稍微复杂一些,就是延请制艺名士在家,预先猜题,拟出十余题各撰一篇,计篇酬价,让那考生记诵背熟,脑子笨背不熟的就要想方设法将这些预先拟作的八股文带进考场,若论夹带的工夫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什么招数都有,剿袭拟题极具操作性,估计大明朝的秀才十个当中至少有一个是靠这种办法考取的,因为考题必须出自《四书》、《五经》,而且《五经》也只选一经作为本经,这样命题的范围就太有限了,往往出现重复命题,几十年前甚至几年前的考题又拿来考,所以说截搭题也是为了应对剿袭拟题的无奈之举,但即便有截搭题,被猜中考题的也很不少——可是当面说人家秀才功名是请枪手或者抄袭来的,这比打人打脸、骂人揭短更狠三分,也只有张萼敢这么肆无忌惮,山阴第一纨绔岂是浪得虚名的。杨尚源的腊白脸霎时涨成猪肝色,他是四年前中的增广生员,倩人替代倒是真没有,但剿袭拟题可以有,这种事很普遍的,只不过大多数人运气不佳没猜中题而已,他杨尚源在道试中的两道八股题中恰就猜中了一道截搭题,那道题正是表舅姚复帮代拟的,杨尚源当时是喜得抓耳挠腮,这是祖宗有灵、鬼神护佑啊,当即洋洋洒洒写下,就中了,可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向来讳莫如深,不料今日让张萼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了出来,张萼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当日拟题得中的事,只不过随口乱说,歪打正着,击中了杨尚源的要害——“张燕客,你辱人太甚,我绝不与你干休!”焕然生色的杨尚源愤怒地大叫起来,可因为贪杯好色淘虚了身子,中气不足,这陡然大叫,声音尖厉,像是太监。张萼从不怕惹事,点着头道:“恼羞成怒了吧,被我戳中痛处了吧,那你状告我啊,赶紧让你亲戚姚讼棍写状纸去啊。”杨尚源气得浑身发抖,若是别人,他果断要告,要告得对方家破人亡为止,这样的羞辱与被挖祖坟也差不了多少,不共戴天啊,可对方是张汝霖的孙子,张汝霖虽是致仕在家的乡绅,但山阴张氏的影响力不是他表舅姚复能抗衡的,张汝霖的父亲张元汴是状元不用多说,就说张汝霖的岳父吧,山阴朱赓,礼部尚书、内阁首辅,虽说朱赓三年前就已去世,但门生故吏遍天下,他杨尚源小小秀才哪敢捋张汝霖的虎须!杨尚源怒叫道:“张燕客,你仗势欺人,我要上京城击登闻鼓告御状。”张萼大笑起来:“皇帝都十几年不上朝了,你去告御状,行,你赶紧去,你若不去,你就是乌龟王八蛋,嘿嘿,告御状,这只配吓唬吓唬村夫,说我仗势欺人,我偏就欺你你又能怎样,你平日与姚讼棍狼狈为奸,欺负良善、霸人田产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会干得少?”张萼受张原之托命人查访姚复的恶事,连带也知道了不少杨尚源的恶事,姚复的很多恶事都有杨尚源的份。杨尚源真没辙了,气恨难平,瞪着张萼,又瞪着张原,这事都是因张原而起啊,说道:“张燕客,你妄想把我气走,休想,下月二十九,我要与山阴诸生一同见证张家又一位大才子美色远扬,嘿嘿,美名远扬。”说这话时就对着张原冷笑,意似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