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恳切道:“请县尊相信学生,学生决不会让你失望。”侯之翰冷冷注视张原,张原坦然面对,案上一盏纸罩灯将二人的影子映在板壁上,庞大的影子一动不动。良久,侯之翰脸色和缓下来,说道:“既如此,那么本县拭目以待,你好自为之吧。”张原拜别侯县令,走到门边,听身后的侯县令道:“少年人莫要好面子强撑,及时回头还来得及。”张原回头向侯县令一躬身,说道:“学生不会后悔。”侯之翰看着张原从容离去,心想:“这个张原好像胸有成竹似的,难道真有什么奇计?”侯之翰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心道:“反正我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对策,唉,随他去吧,是泯然众人还是声名鹊起,全靠他自己。”……张原回到宅中,读书、练字、睡觉不提。次日午前,张原刚送走范珍和詹士元,鲁云谷登门了,鲁云谷方才在药铺听人说了张原与姚讼棍赌约的事,大为着急,急急赶来——“贤弟,你怎可与那姚讼棍打赌啊,此人奸诈无比,你赢不了他的,贤弟好学深思,若贤弟说三年后制艺八股为本县诸生之冠,愚兄信你,可三个月,怎么也不行啊,更何况你即便赢了,这姚讼棍也会耍赖,此人伤天害理之事没少做,怎会守约,到时他拒不放弃生员功名,你又奈他何,而贤弟若输了,那他就会得理不饶人,揪住你不放。”张原微笑道:“让鲁兄担心了,但小弟有把握胜他,他耍赖我也有办法对付,只是现在不便对兄明言。”“当真?”“当真。”鲁云谷起身道:“好,愚兄信你。”少年张原是他平生遇到过的最有奇思妙想的人,而且不是空想,格物致知,穷极物理,老儒远不及。鲁云谷还没送出门,张萼又跑来了,叫道:“介子,祸事了,祸事了,大父大发雷霆,急命你去回话呢,就是你与姚讼棍打赌的事,让大父知道了,你可小心点。”张原无奈地苦笑:“想掩藏一个妙计就有这么难,这个问那个问,族叔祖不比他人,我是不能瞒了,必须把此计对这位族叔祖和盘托出。”息怒时已正午,张原跟着张萼去西张见族叔祖张汝霖,接连晴了几天,秋阳热烈,张原眯起眼睛,又把张萼手里的折扇拿过来遮阳,张萼笑道:“介子,你还真成了深闺女郎了,这些天也没见你出门,怎么就与姚讼棍赌上了,能赢吗?”张原不答,却道:“三兄,你前几天叫来回话的那个仆妇嘴巴倒是会讲,说了一大通姚复的私事、恶事、丑事,什么居丧娶妾、奸骗寡妇、占人田产、子母钱坑人、挑唆人诉讼,可仔细一问,却都是张三李四没有确切名姓的,事情前因后果也说不清,还得一一访问明白才行,这事三兄吩咐下去了没有?”张萼道:“早吩咐下去了,就按你说的,每一件事查访明白,何年何月、何地何人,过两日定能给你回话——怎么,你想状告姚讼棍,他可是有名的姚铁嘴,又有京官做靠山,依我说,明的不行咱就来暗的,把他引出来狠揍一顿出气就行。”张原笑道:“我也不告他,我也不打他,我就与他赌八股。”张萼道:“大父连你被刘宗周拒之门外的事也知道了,你还敢与人打赌,这下子两罪并罚,介子你要倒霉了。”张原道:“你幸灾乐祸?”张萼笑嘻嘻道:“有点。”又道:“对了,过些天你陪我去会稽看商氏女郎去。”张原一口拒绝:“不去,我去算怎么回事。”张萼笑道:“你一定得去,到时我会去央求五伯母,五伯母下令你陪我去,你敢抗命?”面对如此惫懒的族兄,张原只有摇头。从侧门进去,复道重堂,曲院回廊,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张汝霖居住的北院,张萼低声道:“介子,你自己进去吧,恕不奉陪了。”张萼怕见大父张汝霖,张汝霖一见就要责骂他。一个小厮来领张原进去,走到垂花仪门,又有一个美婢接着,这美婢向张原福了一福,柔声细语道:“介子少爷请随婢子来。”领着张原穿过一个过厅,来到张汝霖书房外,轻声道:“介子少爷可得小心回话哦,大老爷今日心绪不佳。”这婢女心还蛮好,张原侧头打量了她两眼,瓜子脸、尖下巴、眉细眼媚,咦,脸怎么突然就红了?“张原,进来。”张汝霖在书房里发话了。张原赶紧进去恭恭敬敬向族叔祖行礼,年近六旬的张汝霖四平八稳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眼睛瞪着他,说道:“听说你用终生不参加科举去和他人打赌,可有此事?”没等张原回答,张汝霖就一拍书案,喝道:“你还真是狂妄啊,三个月写出能服众的八股,山阴张氏只出才子,从不出狂生,你是,也赢不了此局,五十四名诸生要有三十六人以上认可,这个太难了。”心里道:“应对的下策倒也不是没有,就是与姚复一样也拉拢那些生员,只是这样,山阴张氏从此就让人看轻了。”却听张原道:“昨日侯县令也过问了此事,族孙有些事没有明说,担心事先泄漏会生变数,今日叔祖又问起,族孙不敢再瞒,族孙有把握让那五十四诸生中的绝大部分人认可族孙的八股时文,姚讼棍必败。”“哦!”张汝霖双眉一轩,坐直身子,招手让张原近前:“说说,你究竟有何奇计?”张原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对族叔祖细细说了。张汝霖听到后来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神情却又严肃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张原,看得张原头皮发麻——张汝霖开口道:“你小小年纪却有这么深的机心,并且深谙人情世理,这都是做梦学得的吗?”张原无话可答,干脆默不作声。张汝霖却又微笑起来:“叔祖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惊叹你的宿慧,不学而能知,世间竟真有这等奇事!”张原辩道:“叔祖,族孙并非不学,族孙每日听书数万言。”张汝霖笑道:“好好好,你既肯学又有宿慧,这说对了吧,难怪你敢与姚复立赌约,却原来是看透了这一点,果然是立于不败之地,但叔祖要告诫你,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以后不许再与人打这种赌,听到没有。”“是。”张原应道。张汝霖又道:“那制艺你还得抓紧苦学,不可恃有奇计就轻慢。”张原道:“族孙知道,奇计奇谋要与真才实学相辅相成才行,到时若写不出清通规范的八股文那也是丢脸的事,族孙没敢懈怠,目下正读八大家古文和理学文章,八月底开始揣摩经典时文,九月中旬动笔习作八股。”“甚好,甚好。”张汝霖见张原布置得有条不紊,心下大慰,张原比张岱还小了一岁,张岱虽然亦是聪慧过人,但还是玩心太重,不如张原专注。张原又道:“有一事还要请族叔祖出面——”张汝霖道:“嗯,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