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濡这一问,正问到了正主的身上。那首《绝命词》只在今年春天的鱼龙会上昙花一现,当时的旁听者只能凭着这惊鸿一瞥复原原曲,据说玉京城里传唱的这首曲子,就是鱼龙会首程玉重谱的。但自从薛简去后,五旦七声在大庸过就几已失传,又跋涉了数千里地,这曲子究竟还能留存几分原貌,可想而知。当今世上唯一知道原谱的,除了李蝉以外,恐怕就只有徐应秋一人。
李蝉当然不便暴露身份,面对姜濡的询问,只点了点头,“我路过玄都时也听过几回,却没太多印象了。”又侧耳听了一阵,笑道:“应该有些差别,具体差在哪里却说不好。没想到,玄都离玉京有六千多里,这一首曲子竟传了过来。”
“也是因为圣人西行,玄都的事儿,也大都被带到玉京来了。”姜濡说着,隔墙的戏台上曲子正唱到了“飘堕珠尘”那一句,她于是住了嘴,仔细聆听。
玄都的戏曲风格就已算得上悠长婉转,但跟玉京城的戏曲比起来,却算得上明快轻健了。屋里除去戏曲声,就是老妪烧水的咕嘟声。姜濡嗑着瓜子。那唱戏的青衣,把末尾的一个“音”字拉得极长,就算收了声,余音仍久久不绝。
这曲子虽与原曲大相径庭,却着实勾起了李蝉的回忆。他望着窗外的积雪,想起了聂尔与顾九娘,也想起了他们的遗孤。姜濡看了看窗外,“来玉京上番的奉宸卫听到乡音时,也是这么一幅模样。这曲子能让你思乡,看来是唱得不错了。”
李蝉点头说了句不错,接着便是片刻的沉默。二人算是邻里,但从没有过走动。那园中废弃的砖瓦,本来是将军府的东西,也都由户部司打点好了。李蝉说:“几月前刚搬到光宅坊时,我们好像见过一面。”
姜濡又想起那夜俯瞰鬼园,她笑了笑,看了一眼屋中老妪,没有点破,“我年纪小时常去那园里,现在这园子却有主了。”
李蝉笑道:“如今要来也随时恭候。”
“本来听说你有些不近人情,今夜一看却不是这样。”姜濡打量着李蝉。
“谁说的?”李蝉问。
姜濡不答,“说起来,你在碧水轩中给谢凝之看了什么画儿,让他夸成那样?”
李蝉道:“不过一幅人像,以假乱真骗过了他。”
姜濡惊讶道:“以谢凝之的眼力,要骗过他可不容易。”
李蝉呵呵一笑,顿了一会儿,也移开话题,“我今天看到灵璧公主在听香楼上宴宾客,你怎么没在那儿?”
姜濡笑道:“在楼上只能当看客,在楼下才好玩呢。”
李蝉哈哈一笑,说了声的确。又是一阵沉默,二人本不相熟,巧合坐到一桌上,几乎没什么话题。天已黑透了,老妪拿剪子剪去桌前噼啪响的灯花,窗外的雪映着花灯和月光。
等到灯花剪了两回,隔墙已唱完《绝命词》,正把另一出戏唱到中段,只听到红生嘹亮的嗓音穿透墙壁:“小娘子,我乃一介书生,得近千金之体,喜出望外。只是我两人原以文字缔交,不从色欲起见。望小姐略从容些,恐伤雅道。”
这戏目唱的是一书生与闺中女子机缘巧合成为笔友,终于相见后,书生却见那女子长得丑,于是唱出这么一段话。
戏院里传来一阵哄笑,李蝉本不觉得很好笑,却仿佛是受那笑声影响,也听得发笑。
而姜濡也笑出了声,她说:“这戏年年都要演一遍。”
“你年年都看?”李蝉问。
“看过三回了,看着可比听着有趣。”
李蝉本来只是路过戏院,没有看戏的心思,这时候却来了些兴致,“我过街时看见那戏院已挤不进人了。”
“这好办。”姜濡领着李蝉出了屋子,提着盏灯笼,跃上巷内的矮墙,借势上了屋顶。附近的民宅屋顶相连成片,高低参差。有一处屋顶正好被两边高些的黑瓦硬山顶挡住,成了个避风口。那屋顶上摞着些青瓦,像个落座的地方,姜濡招呼李蝉过去,说道:“这宅子有几十年了,玉京还没成帝都时就在了。这儿是戏班子住的,戏一开场,这里边就没人了。”
李蝉低头看着脚边的青瓦,“你常来这?”
姜濡笑道:“我年纪小时离家出走,玉京城认得我的人太多,在戏院里看戏,就被人瞧见了,所以找总找了这个偏僻的地方。”
李蝉扭头,这儿刚好对着戏台的侧边,能看到戏台的花灯下穿彩衣的戏子。
“这算是偷看戏吧。”
“当然,被戏院的人瞧见,少不了要被骂一顿。不过这会儿天黑了,再说我也给过许多赏钱。”
姜濡说着,李蝉坐到瓦堆的另一边。
戏台上丑角正唱着:“休要再提!那书生外貌风流,肚里却老实不过。说了一更天的诗,讲了一更天的道学。风流事也罢了,连风情话都说不出半句。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
哄笑声随风传来,带着未散的硝烟味和灯油味。这里边夹着股很淡的幽香,李蝉往边上一瞧,便看见姜濡颈后的青丝映着灯笼的光。涂山兕偶尔会用木槿叶、茶籽煎汤沐发,也有类似的香气。忽然姜濡转过头来,李蝉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轻浮,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戏台。姜濡笑了笑,转过头去。
“不妨,我另有个救急之法。权且眬过一宵,再做道理。”那戏唱到了尾声。
没一会儿,又是另一场戏开始,唱的是一出《紫香囊》,讲的是忠臣孝子慈母贞妻。一出戏罢,李蝉又在那香气里分辨出了桃枝、柏叶的味道。姜濡则把灯笼往脚边挪了挪,打了个呵欠。
戏台上锣鼓暂歇,戏台下的看客散去了些,李蝉忽然发觉,已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便说:“今夜多有叨扰,我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