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母吕氏试探着问:“我儿既喜欢商氏女郎,为娘就托媒妁去会稽商家探探音讯可好?”虽然希望不大,但试试又何妨,做母亲的总认为自己的儿子优秀俊拔,会有意外之喜的。张原道:“儿子现在只是一介儒童,等有了生员功名再说吧。”张母吕氏道:“我儿就算都顺利,那也要后年才补生员,那时你已十七岁了,商氏女郎今年芳龄几何?”张原道:“好像是十六岁。”“长我儿一岁。”张母吕氏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说道:“长一岁也不见得八字就一定不合,为娘想说的是,后年我儿十七岁,那商小姐可就十八岁了,若是之前就被他人定亲娶了去,我儿岂不是要后悔莫及。”经母亲这么一提醒,张原才意识到在晚明十八岁的大家闺秀还未订亲的那是很少有的,倘若真如母亲所说,等他中了秀才乘白马、插金花游泮时,商澹然已嫁作了他人妇,那真要后悔死,今日觞涛园一见,相互的好感应该是有的,但据此就认为商澹然已对他一见倾心、就会苦苦等他,那显然太意淫——“那依母亲之见,儿子又该当如何?”张原向母亲求教。张母吕氏怜爱地揉了揉儿子额头,却问:“我儿与姚秀才打赌,真能赢吗?”张原道:“母亲放心,儿子一定能赢。”“那好。”张母吕氏道:“待你赢了那姚秀才,在本地有了一些才名,那时为娘托人去会稽商家说媒也有底气一些,我儿以为如何?”张原曾对母亲还有侯县令都说过,要等补了生员后再议亲,但那是因为没遇到好女子,现在遇到了,难道还死抱着曾经说过的话不放,这岂不是迂腐,议亲又不是立即就结婚,立即结婚那是得考虑考虑十五岁的小身板吃不吃得消,订亲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成亲可以缓几年,这是终身大事,当下道:“儿子但凭母亲作主。”说话间,大石头来报,范先生、吴先生来了——于是,张原的日课又开始了,《文章正宗》还有最后两卷,听完后就要开始制订制艺八股了。申时末,《文章正宗》最后两卷读完,张原道:“两位先生辛苦了,且先喝口茶,等下还要请范先生或者吴先生领我去书铺买一些时文选集,明日开始读时文。”范珍、吴庭都知道张原与姚秀才的赌约,他们是最清楚张原学问进展的,张原用了不到二十天时间就听完了百余卷的《八大家文钞》和《文章正宗》,当年他二人读完两套书那可是费了大半年时间,当然,他们没有张原这么勤奋,张原现在每日听书在四个时辰以上,而且张原听过一遍之后,书中内容的十之八九就能记忆,这岂是他们读大半年所能及的——但是,制艺八股毕竟不能等同于背诵诗书,这需要高超的悟性,仅以破题为例,同一个题目就可以有十几种破题方法,全在于作者的灵活运用,今日已是八月十六,张原还没读过一篇八股,距离十月二十九只有七十多天了,到时要临场作出清通规范的八股文,这实在是超出范珍、吴庭二人想象之外的事,但少年张原的沉静好学和非凡的颖悟,又让二人不敢有任何轻视取笑之意,只有拭目以待了——范珍道:“我陪介子少爷去买书吧,老吴你先回去。”吴庭道:“左右无事,我也陪介子少爷逛逛书铺,看有没有什么新出的话本小说,也买几卷来,夜里解解闷。”离张原家不远的府学宫周边就有好几家书铺,张原带了小奚奴武陵,与范珍、吴庭二人一道出门往府学宫而去。府学宫就是绍兴府的学宫,比山阴县学高一个等级,县学设教谕、府学设教授,其他的诸如大成殿、明伦堂都差不多,张原以后考试很方便,县试、府试、道试都在家门口。府学宫外的十字街,店铺鳞次栉比,以卖文具的居多,单单一样纸,就有江西铅山的竹柬纸、江西广信的绵纸、陈清款的宣纸、五色笺、薛涛蜀笺、镜面高丽纸、松江谭笺,各方名纸,应有尽有;墨是徽州墨、笔是湖州笔,还有卖文具匣、砚匣、笔格、笔床、笔屏、砚山、镇纸、裁刀、书灯,诸如此类,琳琅满目——正走着,武陵叫道:“少爷,这里有一家大书铺。”张原与范、吴三人抬眼去看,这书铺有匾,大书“姚记书铺”四字,范珍笑了起来,对张原低声道:“冤家路窄,这是姚复的书铺,我们另寻一家吧。”张原道:“就是这家,谁会把主顾往外推,正好让姚秀才知道我刻苦读八股,让他惊惧不已。”范珍与吴庭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范珍心道:“姚复这些日子四处拜访本县生员,忙得不可开交,他若得知你今日才来买时文选集研读,哪还会惊惧不已,只怕是要开怀痛饮一番,都省得到处送礼交际了。”“姚记书铺”的大门一侧还悬着一块板子,板子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几行魏碑大字:“新到姑苏墨憨斋主人《全像古今小说》骄兵之策制艺时文集子与经史巨着摆放在一起,落落大满,占了姚记书铺“经史格”的一大半,从最近三科的杭州乡试到京师会试的中式时文几乎全部搜罗编辑刊行,乡试解元和殿试的状元、榜眼、探花还分别有专集,至于说童生试的优秀八股文也有,基本都是绍兴本地的生员之作,张宗子与祁虎子这两大山阴县神童竟然也有一本时文合集,就叫《神童制艺》,一卷十八篇。张原拿起《神童制艺》略一翻看,笑道:“这本是必买了。”先放在一边,再行挑选,问范珍道:“范先生,这怎么都是绍兴府生员的时文,乡试时文也只有杭州的,别处的有没有?”范珍道:“府县不同,文风也不同,绍兴学子当然只学习揣摩本地名家的时文,这样中式的机会大,不过江南十二府的文风时尚也都差不多。”张原心道:“应该是揣摩考官的文风喜好更重要吧。”问:“嘉靖年间的时文风气与现今应该有区别吧?”范珍道:“当然有区别,区别很大,现今的时文已隐然与古文合流,八股题割裂经文、截头缩脚,恰让作文者有了随意发挥的余地,更能展现学识和才情,这其中尤以会稽王季重先生的制艺最为突出。”张原点点头,嘉靖以来,官文正统的程朱理学对士人的控制力大为削弱,佛、道、诸子百家、王阳明心学,乃至西学东渐,各种思潮一时并起,八股文代圣贤立言的经学性质自然受到极大的冲击,那种板着脸孔说教的八股文已经不流行了。张原拿起一册印制精良的书册,正是店门广告的《庚戌科殿试探花钱谦益制艺精选三十篇》,钱谦益的大名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了,晚明三大诗家之首,又是东林党魁,最出名的是娶了秦淮名妓柳如是,还有后来“头皮痒甚”的削发降清以及暗中资助反清义军,总之钱谦益是一个才华横溢而又矛盾纠结的人物,当然这些都还是后话,现在是万历四十年,岁在壬子,钱谦益高中庚戌科探花,也就是前年的事,钱谦益还不到三十岁吧,风流蕴藉探花郎啊,此人学识丰赡,制艺时文应该要学习一下,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