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世暄一惊,说不出话来。
良久,范世暄涩声道:“其实,最初时,云直说要入京成为棋待诏,我心里是有些惋惜的。我以为,如云直这般清风朗月之人,与那样的污浊之地,是格格不入的。我甚至不明白,云直为何会与一般的庸俗之人一样,要主动踏入那样一个蝇营狗苟的地方。即便当上了首席棋待诏又如何?不过是级别更高一些的奴才而已。如今,听了云直的这番话,才发觉之前的想法,太过于偏激。大概,是因为,我心中有怨吧。”
范世暄自嘲地一笑,望向慕远道:“云直在待诏所已有些时日,可曾听说过,发生在前朝的,待诏所的那一场变故?”
慕远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略有所闻。”
范世暄苦笑道:“此事我从未与人说过。当年那位遭先皇贬斥的棋待诏,是我的叔父。我自小父母双亡,是叔父一手将我带大。他视我为亲子,我亦视他如亲父,我的棋艺,便是由他启蒙,受他影响。他根本不想涉入党争,他只是一个单纯的棋士,只是想好好下棋而已。然而,在那样一个地方,他身不由己,他被裹挟着,陷入那一场他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漩涡中,最终,成为了一枚棋子,还是枚弃子。可笑吧,在棋盘上,他是运筹帷幄的棋手,而在朝廷里,在那个待诏所,他却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离开京师后,他很快便郁郁而终。而那一年,我尚不足十岁。”
慕远心里十分沉重,只是他也深知此刻对方并不需要安慰,而只需要有人倾听而已。
范世暄勉强笑了一下,继续道:“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四处游历,到处寻访,哪里有高明的棋手,难解的棋局,我便去到哪里。我立志,要成为大齐最高明的棋手,然后去挑战最厉害的棋待诏,将他打败,再扬长而去。我要让朝廷知道,大齐最高明的棋手,永远都不会成为棋待诏,那样一个地方,不配!”
范世暄再度看向慕远,笑容明朗了一些:“可是,如今云直却进了待诏所,还要成为首席。我这样的想法,大概是不会实现了。”
慕远直视他的目光,认真道:“无论我身处何地,我对围棋的初衷,绝不会变,亦绝不会让自己,同流合污。”
范世暄笑:“这句话,若是旁人来说,我大概是要嗤之以鼻的。但是出自云直之口,我却深信不疑。我相信,云直不仅有这样的信心,更有这样的能力。”
范世暄释然道:“原本,在入京之前,我还存有疑虑。如今,与云直一番话,突然豁然开朗。我此生,应是永远都不会进入待诏所,但是至少,我可以因为云直,放下心中的成见。”
慕远却似看破了所有:“爱之深,所以责之切。世暄年少的时候,应是对待诏所心生过向往,所以才会在破灭的时候,尤其地失望。”
范世暄面上一热,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杯,以袖掩面,有些赧然道:“云直就不要笑话我啦。”
慕远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眼前这个青年,或者有些愤世嫉俗,或者用那个时代的话来说,有一些中二;但他更有着满腔的赤诚,对围棋,对友人。怎不叫人心生感动?
慕远便道:“世暄,好久没有一起下棋,我们来下棋吧。”
“好呀,”范世暄立刻积极起来,“我们来下无座子的棋吧。”
慕远:“好。”
第99章说破
棋下到酣处,天元引进来一人,两人似都未察觉到一般,依然专注于棋盘。
棋未至终,两人都停了下来,这盘棋本也不是为了分胜负而下。
这时,两人才注意到房中多出来的那位丽人。
慕远很自然地招呼了一声:“绿漪姑娘,何时到的?”
绿漪抿唇一笑:“在黑棋中部扳杀之时。”
慕远一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是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自己沉迷于棋局中,倒是对来客多有怠慢。
绿漪侧首看向棋盘:“这局棋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不知今日先生的这位对手是?”
慕远便介绍道:“这位是范熠范世暄。”
绿漪樱唇微微一启,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很快又笑意盈盈起来,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原来是范先生,难怪了。”
范世暄好奇道:“你也知道我?”
绿漪笑得有些顽皮:“扬州论枰的魁首,久仰久仰。”
范世暄轻嗤一声:“呵,原来如此。”接着便饶有兴致地看着绿漪,“却不知姑娘是?”
绿漪轻轻福了福:“我叫绿漪。”
范世暄微一拱手:“小生初来乍到,未曾听闻姑娘芳名,还望海涵。”
绿漪忍不住一笑,眼前之人真是有趣极了,微微掩唇道:“范先生真是风趣。”
绿漪出自白玉楼,做的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虽然因为身价太高,并不需要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应付,但也是深谙与人相处之道。范世暄性情算得上有些乖僻,对看不上之人是理都懒得多理一下,不过对看得上眼的投契之人却也很能自来熟。眼下不论是看在慕远的份上还是绿漪本身,他都是乐意好好相处的。是以,两人说上话后倒不怎么需要慕远这个主人来打圆场了。
绿漪笑着道:“一直听先生说,范先生棋艺了得。今日见这一局棋,果然是名不虚传。能与先生下到这个地步的,范先生是绿漪目前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