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闻言抬头望他,带着点疑惑。
纪谨笑了笑:“其实陛下早就想见你,只是一直找不着藉口。这段时间,慕兄在备选所弄出的动静有些大,早就传到了陛下耳边,他正好借机见见你。”
慕远想了想,道:“陛下想见我,是因为纪兄么?”
纪谨道:“之前应该是的,如今大概不止。”说着,揶揄一笑,“毕竟,他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棋手,进备选所才一个月,便改变了整个备选所的风气。”
慕远哂然一笑,顾自摇了摇头,然后道:“需要注意些什么么?”
纪谨缓缓摇头:“却是不必。陛下乃是真性情之人,你们应当也能合得来。”
纪谨的目光投向远方,透过窗外婆娑的树影落在时光的尘埃里。
慕远默默地望着他,摆出一副准备倾听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纪谨收回目光,望向慕远,慢慢道:“我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二十几载的时光,经历过低谷,也一起走向巅峰。说句大不敬的话,在我心里,他不仅是一个君王,我年长他数月,一直以兄长自居。直到他登基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不如过去亲密,变得时有争执。我曾以为,是他登基为帝,我们的身份变了,所以相处也变了。后来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变,变的是我。
“纪氏与薛氏,自开国初,便结下了极深的牵绊。薛氏承诺纪氏永保信王之位,世袭罔替;纪氏亦承诺世世效忠薛氏,永不相叛。为了加深这份牵绊,每一代的信王世子都会与未来的储君一起长大。若是优秀的皇子不止一位,甚至可能由信王世子来决定最后的太子人选。世人都道纪氏权势滔天,殊不知,信王于纪氏而言,既是荣耀,更是枷锁。纪氏除了信王,再无人能在朝中担任要职,拥有实权。我纪氏子弟无论多么无色,都于国无用。
“即便如此,每一代的信王皆身系当今。每当朝政更迭,新帝登基,上一任的信王无论是否正当盛年,都将卸下爵位,由继任者承爵。倘若信王先于当朝皇帝而去,则爵位空悬,待新帝继位时才能承爵。信王只能是个纯臣,能依仗的唯有当今的信任。倘若无法获得信任……”
纪谨叹息一声:“先帝便是对父王诸多猜忌,致使父王一生郁郁,盛年之时便撒手人寰。母妃亦因悲伤过度,早早随父王而去。甚至因为先帝对信王的猜忌,让陛下的登天之路多了许多波折。然而,我听父王说过,他们年少时,是十分亲密要好的,只是先帝登基之后,一切就变了。或许我的内心深处,对先帝是抱有怨怼的,以至于对陛下,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我可能一直在担心,担心我与陛下之间,也会像先帝与父王那样。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我不自觉地开始渐渐疏远他,甚至防备他。可是陛下待我依然赤诚,半点也未察觉我的离心,却还是感觉到了我的疏离。曾经有一回,他在喝醉后,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何待他不像从前,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我竟无言以对。其实,作为一国之君,他的难处不比我少,他的孤寂也不下于我。
“于国于民,我尽职尽责,自问能够无愧于心;但是对于陛下,我却觉得有些惭愧。我一度觉得有些迷茫,是应该理智地保持着距离,还是凭着直觉选择相信。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纪谨望着慕远展颜一笑,“他让我知道,千百年后的世界,那般光辉灿烂,那般玄奇美妙,那般不可思议。我突然便想通了。也许我们不过是漫漫历史长流中的一粒尘埃,可是那又如何?这是属于我们的时代,这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与陛下,我们从未忘怀过,我们的目标,是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们安居乐业,四海清平,万邦来朝。陛下会是个明君,而我会是个良臣,我们一定可以开创一个属于我们的盛世。”
纪谨眼里的自信透着光,印着漫天星辰,熠熠生辉。
慕远还是第一次从当事人的口中听到有关于信王与当今的一切,也是第一次知道纪谨如此大的情绪起伏。或者还有许多未竞之言,他似乎也听懂了。纪谨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这将会是一个很好的时代。所以,他是在担心自己不能适应,或者喜欢这里么?
于是慕远也笑了,诚恳地道:“愿能为这盛世,尽绵薄之力。”
纪谨的眼神愈发亮了起来。
果然,过了两日,御书房传来口谕,陛下要诏见备选棋待诏慕云直。
来领慕远的小黄门是还算熟悉的江司泽,路上还小声地提点道:“慕备选不必忧心,陛下是听闻了您在备选所的战绩想要见见您,言尚书此刻也在御书房内。”
慕远点点头,表示感谢。
御书房里除了言尚书,还有信王,以及另外几个大臣。慕远不认得其他几人,但观其衣色,品级都不低。
这是慕远第一次见到当今圣上,虽然在纪谨的口中早听过了无数回。
坐在正座上的青年身着绣着九条金龙的袍服,俊美的面上带着明朗的笑意。纪谨垂目坐在其左侧,慕远进来时微微抬眼瞥了一下。其他几个大臣分坐在下。
慕远行了礼,薛昶很快便示意他起身。
薛昶端详了慕远几眼,向言阙的方向笑道:“言爱卿,这便是你举荐之人?”
言阙立即起身礼道:“正是。慕先生乃是犬子言钰新拜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