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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的话,可能就是那天中午的阳光比平时要烈了一些。奶奶喂大姑姑吃完米糊以后就把大姑姑放到床上睡了,杜巧月端了一盆衣服出去洗,爷爷头天被人请到别的村放电影去了,那个村正好有两户人家做喜事,所以连放两场,要到明天才能回来。奶奶本来是坐在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补一条炸了线的裤子的,可是补着补着她就犯困了,于是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打起盹来。
奶奶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姑姑哭了,哭得很厉害,她赶紧跑到屋里去,可是大姑姑却不在床上躺着,她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只有那哭声还在响,就在这个房间里响。奶奶凝神听着,寻找哭声的来源,然后,她的眼睛停在了床头边的那个小箱子上,就在她刚准备打开箱子的时候,大姑姑的哭声突然戛然而止,瞬间又在门口哭起来了,奶奶顺着哭声奔出门去,门外的场景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片墓地,四周全是大小不一的坟墓,一条条插在坟上的白色祭幡像幽灵一样起舞。在一座最小的坟堆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奶奶,头发很长很长,拖到了地上,大姑姑就伏在她的肩上,冲着奶奶挥动着小手哇哇直哭,奶奶又看到了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扑过去要抱大姑姑,手指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奶奶醒了过去,原来是针扎到了手指。
奶奶把手指放进嘴里,抬起头来,杜巧月正在晾衣服,刺眼的阳光让奶奶有些眩晕,她看着杜巧月的背影,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惊悸,丢掉手里的裤子,跑进了房间。
奶奶顿时傻眼了,大姑姑真的不在床上。
当奶奶把整个房间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大姑姑时,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个疼啊,别说了!
她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巧月,巧月!你看到丫头了吗?”
杜巧月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继续晾衣服。
奶奶又把屋子翻了一遍,仍是没找到大姑姑,她想到了梦里的那个女人,浑身哆嗦了一下,难道大姑姑真让人给抱走了?想到这里,奶奶哗啦一下哭开了,完全失去了主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杜巧月听到奶奶的哭声立刻跑了进来,奶奶一把抓住了她,无错地说:“丫头不见了!她不见了!我刚打了个盹她就不见了……”
杜巧月轻拍着奶奶的手背,意思是让奶奶先别激动,可是这种情况下奶奶怎么能不激动?换成是你,你激不激动?奶奶推开杜巧月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喊:“丫头!丫头!你在哪里啊……”
杜巧月也跟了出去。
一直到天黑了她们才回来,一无所获,奶奶还去后山的坟地里转了一圈,奶奶的眼睛哭肿了,声音也哭哑了。杜巧月做了晚饭端给奶奶吃,可是奶奶哪里吃得下东西,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她让杜巧月先回房间睡,她想好好地想想,她必须要好好想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大姑姑到底哪儿去了?
奶奶开始想过,会不会是有人在开玩笑,把大姑姑藏起来了,可是谁那么无聊呢?即使真的是在开玩笑,看到奶奶急成这样,玩笑也该结束了吧?况且奶奶下午几乎把全村的人家都找遍了,谁都说没有看见大姑姑,如果不是开玩笑呢?难不成大姑姑自己长翅膀飞了?还有那个梦……为什么会做一个那样的梦?它在暗示什么?别人都说梦是相反的,那为什么大姑姑真的不见了?
一种无声的恐惧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排山倒海般向奶奶袭来,裹得她胸口窒息,她是真的害怕了,因为大姑姑才一岁零三个月,才刚学会走路,走得还不稳,她不可能自己从那么高的床上摔下来的,即使摔下来了,她也会哭啊,为什么奶奶一点点都没有感觉到?或者在梦里大姑姑的哭声其实是真实的,就算是真实的,但那么短的时间,一个活生生、且走路走不稳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换言之,如果没有人偷偷地把大姑姑抱走,那么大姑姑肯定还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念头让奶奶全身一颤,手脚冰冷,恍如置身寒冬,冷得发怵。
奶奶的眼角没有任何预兆地落在了床头边的箱子上,立刻像磁石一样被吸在上面再也无法移开。
那是在梦里出现的箱子,在梦里,大姑姑的哭声曾从里面传出来过。那也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一只箱子,里面只是放衣物的,不可能……
尽管奶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相信,但她还是梦幻般地向它走了过去,她觉得自己虚软得随时会死去。
当她的手指一触碰到箱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甚至已经清楚地听到了大姑姑的哭声,看到了大姑姑眼睛里的恐惧。
这是一种来自于母性的直觉,我们无法对它怀疑。
箱子被打开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打开一口无声的棺材。
奶奶首先看到的是那件沾满了鲜血的男式衬衫,爷爷第一次把杜巧月从勾魂崖背回家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一件!奶奶记得,杜巧月洗完澡以后就把这件衬衫烧了,还是奶奶烧的,而它此时居然恢复了原貌跑到箱子里来了……
奶奶的意识近乎完全丧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它抱出来的,在这里,只能用“抱“这个字眼,因为在它的里面,正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体。奶奶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撕开那件衬衫的,麻木?抑或是发疯?
大姑姑早已断气,她的身体被拧成了麻花,以一种完全畸形的姿态定格在奶奶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