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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的经历和自己大差不差,平时却什么都不在意一样不悲不怒,看不出她有多沉重的宿命,也看不出她有多憎恨的事物,这让他感到不适。他以为顾御诸和自己是一种人,应该成为战争中的最强者。他保持着狡猾和狂妄,饿虎一样吞食着阻碍他的一切事物,可这个女人却故意藏起自己的獠牙,故意不让人看见她冷漠的内里,把自己伪装成善人——弱者。他忽然想剥开顾御诸这层无害的表皮一看究竟,于是他看到她在摩挲那把刀时眼里流露出的悲伤与温存,以至于更复杂的情感,他知道这把刀对她来说很重要。又于是他笑了。
卫庄缓缓抬眼看向她的眼睛。——就是这种眼神。冷漠、恣睢、傲慢、好战,你只有这些吗,顾御诸,曾几何时你也有过这种眼神?
远处峰林中传出了鸟兽不安的叫唳声,太阳的似乎害怕自己太惹眼,光辉都弱了几分,岛上的树也故意压低自己的身躯一样矮了许多。卫庄感到一种窒息感,有千斤重的东西压着自己,他的皮肤、肌肉、骨骼,甚至于五脏、脑髓都疯狂地想要颤栗。他拼命遏制着这种感觉。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充满愉悦,自拜入鬼谷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快感。可他又大梦初醒一般地反应过来:顾御诸打在自己脸上的力度不轻不重。他又看向顾御诸的眼,怒火忽地涌现。
悲伤。世上最无用、无能的东西,就在她的眼里流转。
“你在做什么?可怜我?”卫庄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怒目。“你以为你是谁?”
顾御诸不言,她没有看着卫庄,也没有看着其他什么东西,她只是静静的。接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神来,深深地看了卫庄一眼,痛苦似的扭过头去,与不远处的盖聂擦肩后消失在了湖的远处。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到居所,见鬼谷子就在正堂前打坐,两人上前行礼。
“你们做得很好,从明天开始老夫会教你们更为精炼实用的剑术。……小庄留下,聂儿可以退下了。”
“是,师父。”盖聂行礼后离开了。鬼谷子捋捋胡须,叹了口气。
“……小庄,你是怎么激怒她的?”鬼谷子问。
“我说她的刀和她一样不三不四。”卫庄干脆地说了出来。他心情极差,根本不想听鬼谷子的说教,他只想着说实话能早点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你做了一件一些人一生只能做一次的事。”
“那又如何。”卫庄冷冷地说。
鬼谷子摇了摇头说:“那把刀对她来说很特殊,或许超过了你我的想象。她师父与老夫取得联系,那时的她确实是你想看到的她。但她已经历过无数次生与死,生命的轮廓对她来说很模糊。”
“……你想说什么?”
“那把刀为她杀死了敌人,杀死了她最亲近的人。也无数次杀死了她自己。”鬼谷子不理会卫庄,仍继续说着。“她和你也许很相像,世间对她来说本无所谓,战乱也好和平也罢,她的行事只为了取悦自己。战乱可以取悦自己就推动厮杀,和平可以取悦自己就推动仁爱。她脱离了尘世对她的束缚和影响。”
卫庄虽然不想听,但鬼谷子一个劲说,哪有完全听不见的道理。伪装成弱者只是为了取悦自己,这句话让他极差的心情缓和了一点,他想到自己要不是为了学剑早想和鬼谷子这老头翻脸了。不知为何他竟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
打败她。卫庄的脑中忽然浮现出的几个字让他的怒意烟消云散。
“相益则亲,相损则疏,其数行也。”鬼谷子补充说。
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只停留在利益上,卫庄想。
鬼谷子看见卫庄脸上又浮出笑,每当他有这种笑时怀的肯定不是好心思,鬼谷子心想估计劝不动了,叹了口气,说完了最后一句,总之意思是想让卫庄去道个歉。鬼谷子起身,背着手向屋内走去。已经四更了,卫庄并无就寝的心思,便出了居所,走在不知通向哪里的小径上。
道歉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想。无论是过去、当下或者未来,那几个字永远不会从他口中说出来。要想让他做出点能缓和关系的事,最多也就是不再提起。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不远处又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伴着树叶互相拍打的声音。
她找自己有事?到这会儿卫庄觉得这女的拉着和自己打一架都正常。他坦荡一样地走向歌声的源泉。
他拨开灌木,见顾御诸坐于溪畔。两人相见从来都没有那些规矩,于是卫庄直接在御诸身旁盘腿坐下,却无言以对。
细流缓缓,听不见水声。他也不看顾御诸,只百无聊赖地拾了块鹅卵石放在手里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