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蒲抬起脸看着他,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先别出去,无论等会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亓蒲小心斟酌一个用词,“不要伤心,好吗?”
林甬笑道:“那你知道我上一秒这一秒每一秒都在伤心吗?”
亓蒲停在原地,林甬边往自助柜台走边说:“为什么你手心会出汗?你爱我吗?”
和亓蒲状似寻常地待在一起,一秒无余事,一秒便是凌迟刑。千锤百炼,千秒百分,他还能和他开玩笑一般说话,原来学学Eli,不用心不经心,伤心说出口也就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林甬知道亓蒲全无可能备有银行卡或任何身份证明,就像他上车前除了一盒烟无一物被准许带出。
他拣了排长椅坐下,翘着二郎腿,一手伸直搭在椅背上,整个的身子都是面向亓蒲的姿势,他一言不发,静静地打量着他,误以为亓蒲隔着墨镜,也该是在打量着他。
当相隔数十米之外,停在路口那辆本特利倒计时结束,霎那间轰鸣爆炸,卷起滔天火光的一刻,连这遽然的剧变也并未分走林甬的注意,他的目光仍是留在亓蒲面上——只在银行的落地窗扇因冲击波而微微发震之时略动了脚尖,几乎下意识要去拽过亓蒲,但那玻璃到底是没有碎。哦,你看他全无半分死里逃生的侥幸,镇定自若,他又知道,他一定又是什么都知道了。向潼一生也许唯一心软一次,恩准他们死在一起;到底却是一丝慈悲都不该有,此刻他二人胸口还有心跳。亓蒲哪里是怕他伤心?分明早几分钟便可以开口提醒他换车,亓蒲是要他亲眼目睹,亲自意识到他林甬已经腹背受敌,无路可去。林甬不由得又是想笑,只觉得他们在汽车炸毁的艳艳火光与滚滚浓烟前这么对视着的画面是又可悲又可笑。
这个人曾错过的一切,到头来,天之骄子,上帝宠爱,都会创造机会,为他补回。林甬起身走过去,亓蒲高高个头,立得笔挺,鼻尖却在他靠近时像只小动物一样动了动,说:“走吧,恐怕马上就有人要报警了。”
林甬目光却绕过他耳侧的发梢,看向街面上的火光。林甬说:“你听说过送王船吗?”
亓蒲没答话,林甬看他一眼,视线又转了回去,道:“想来也不知道,你连过年该做什么仪式都不清楚。”
“我阿爸小时候跟着我阿嬷偷渡来香港的,他是潮州人,要说请神敬神,风水仪式那一套,香港还是比不得大陆闽南。我阿嬷从厦港嫁到潮州,自己是家里长姐,一个女人也得顶事,讨海打渔,缝缝补补,她都能做,且因我爷爷家道中落,又疼她,破天荒肯让我阿爸随她姓,九牧传芳的林氏,还能沾亲带故管妈祖叫声姑婆。我爷爷走得早,我阿嬷生下我阿爸后头先几年一个人拉扯,过得辛苦,每年都有一两个月跟在庙里打下手,帮手缝制王船的船帆。造艘王船人力物力费工都很大,手艺都是一代代传,如果不是后来大陆搞政治,天灾人祸,饿到没饭吃,我阿爸本来是要去拜师学来揾食的。”
这是林甬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林然,亓蒲只沉默听他继续说:“小时候听睡前故事,我阿爸就同我讲送王船,说王船要画狮头、青龙、白虎,纸扎百十来个天兵天将的小人立在船上,仪式一办就是四五天,开坛斋醮、舞龙舞狮、演歌仔戏,到了游王船那天,上百人的护送队伍敲锣打鼓,在前头开道。王船船身有车轮,跟着队伍沿街道一路驶向海边,等到退潮,按规矩摆好柴米油盐、猪头鸡鸭,请来王爷上船,最后点火将王船烧去,祭给天神。”
“我虽无机会亲眼见过送王船,不过类似的焚烧画面,倒是见过不止一次。”
林甬说:“可那些都算不上盛大,哪怕是我阿爸之前在西贡引爆了几百公克的炸药,在我心里还是不算。”
林甬转过身来,看着亓蒲,说:“因我真正见过王船焚烧时的相片。你知道我觉得那像什么?”
亓蒲脑海内已经隐约绘出了一幅画面,仍是问:“像什么?”
林甬未答,道:“许多祭神仪式里火是消灾驱邪,除旧迎新,净化污秽,送瘟神,迎新生,都说人鬼阴阳两隔,普通人唯独烧钱上香做法事,可以暂时打破这层障碍。一把火最干净,所有该死的该消亡的一烧烧空,心里就干净了。”
“几十米的巨船,做工要做两个月,烧都要烧上三四个钟头才能烧完,王船漂亮,燃烧时更漂亮。再漂亮生来也就是为了付之一炬。大概只有那么有意义的场景,才配得上一句盛大。”
林甬牵起亓蒲往外走,似乎是帮他认路,又似乎是怕他摔,亓蒲仿佛听不见身旁安保惊乱的动静,他便也置若罔闻,只笑道:“王船焚烧时火光冲天,漫天红云,我一直觉得好像一场婚礼呢。”
唯见火光,足以架起连接阴阳的桥梁,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引火相焚,焰温最高处色便是白,情至最深时双膝跪地,西式婚礼用白,东方嫁娶用红,火却令其成为同质,常常婚姻誓约一生一世,纪念意味重过罗曼,纪念一份爱走到尾声,好的童话不讲后续,不掺柴米油盐,不以亲情更替,红白都是喜事,合卺一刻,恋爱变质,盖棺论定,墓志铭上写着我愿意。
直到被林甬拉着逐渐加快脚步,离开柴湾角,坐上前往庙街的计程车,亓蒲仿佛还没回过神来。林甬究竟知不知道他自己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亓蒲烂肺一副,慢性炎症,方才穿过浓烟时还是吸入了粉尘,这会在后座咳个不止,却还是心事重重的心不在焉。林甬先问司机车上有无有水,而后又想喊停路边去买,亓蒲伸手拦他,声音沙哑,小声提醒:“别去了,你忘了,你身上没钱。”
“扑街,”林甬才反应过来似的,也跟着他压低声音,“等下车钱都无得付。”
“食霸王嘢咯,”见亓蒲墨镜上方眉头微是一皱,林甬忍不住笑,“宜家一瓶水都买不起,跟你私奔好惨啊。”
待真下车时林甬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浅红色汇丰百元钞,在亓蒲面前晃了晃才交给司机,摆阔讲声不用找。下车后半天没等到亓蒲开口问,他只得耸耸肩自己说:“只有一百蚊,刚在停车场顺手摸的,就够call车到庙街,真私奔去机场就付不起了。”
亓蒲叹道:“几点了?”
“唔知,”林甬转身进间士多问了问,出来告诉他三点过。
向潼给的一个钟头还没到尾,若非亓蒲好似临时起兴般添出一桩下车取钱的要求,现下他二人已经双双归西,但他们却谁都没提这一件事。
午后的庙街夜市未呈,游人不多,何况今日高温炎热,小贩也发懒,地摊和排档都未出街开设,放眼望去与油麻地其余街道并无不同。但亓蒲仍是取出那枚玉石塞回给林甬,说:“去换个帽子戴上,人多眼杂,你别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一根红绳值当一万块,一块玉髓换来一顶帽,事急从权,人穷志短,哪管得上它还有什么信物意义?林甬转身走开三五分钟,就换回一顶普普通通的黑色棒球帽。老细仿佛对这送上门的惊人冤大头也心有不忍,林甬回来时还给亓蒲捎了两件廉价小工艺品,一大把彩色卵石串成的南洋风情耳坠,以及一方饼干大小的象牙色观音小像挂坠。
耳坠是太花哨也太重了,林甬只低头给他戴上了挂坠,说:“你身上还是留着点我给你的东西,否则日后只有我想你,未免太不公平。虽然不值钱,礼轻情意重,其实路边刚看到有萝卜炆火腩,我都好想食,可惜周身唔聚财,总不能为一碗饭不换帽。”
亓蒲看不出也摸不出那是什么,道:“正好我也有东西想要给你,只不过不是现在。”
林甬两手插兜,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秒,却没就这个问题接话下去。只问:“来这是要去哪?”
“天后庙。”亓蒲答道。
林甬没多问,点一点头,转身便往前继续走。母亲节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若非他纵火生事,此刻早该是在台湾了。他们两个如今独处,倒还当真可以各自装作若无其事,像是过完今天,还有明天,结束这一个钟头,还有下一个钟头。
想给他什么,现在不给,以后还能给吗?哪怕他们真要愤世嫉俗上演私奔,的确也是拍手无尘,寸步难行。可他不想说,至少这一分钟还不想说。上一分钟、这一分钟、下一分钟、每一分钟,人是杀都杀了,车是毁都毁了,可他们还活着,还有这一分钟呢。
非要说吗?人不能一辈子装傻下去吗?一辈子也没多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