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四月初,魔鬼山与照镜岭附近街道实行清明前交通管制,车辆限行,来访一律步行登山。拾级而上,高阶望海,首个无关宗教信仰,仅为华人而设的永远坟场,三面居民高楼环绕,香港仔朝夕有生鲜市场,路边果摊花店并非仅为逝者而存,生死比邻而居,挨近日常琐碎,仿佛离去并不可怖。一生结束只是修完今世课题,死者往生,生者忙碌,一如此地绿植繁茂,碧波荡漾,日光明朗。
亓蒲撑伞跟人流出地铁,过检,买花,上山,像普通市民,传呼机上约定时间,发到司文芳私人号码,午后一点,还有两个钟才到。凉风馁在木棉树上,他买小风铃,唐菖蒲,孔雀草,还有外带红豆冰,装在透明玻璃窄口瓶,从左往右,摆在骨灰龛位前。点三炷香,风衣口袋取出车匙,他的哈雷,川崎,Ozzy签名专辑,香烟盒大小的直驱随身听,一张湿水揉皱又再风干的白纸,两个被模糊的墨水字,写着“白痴”,纸页沾上香烛火光,页脚微晃,飞快蜷缩,纸页被黑色烧痕点点蚕食,一松手就此散在风中。
“下世要开心。”他一个人告别,拔出耳听线,拆开专辑,只放一盘磁带,播他最喜欢一支乐队给他听。浅灰花岗岩墓碑上,安葬的是路宝棋,龛位坐向配仙命卦,张永合几日前到场亲自看过,路岭自己无有研究,随意改名,取用与他八字相悖,准确生辰经路宝欣留言校正,张永合只看一眼,就道还是宝棋最好。走之前问一句何故要改,亓蒲未答,是答不上来,之后拿到纪山资料,就此明白,不如从不明白。最后的合葬也不可能给他,他在与祭祀氛围不合的摇滚鼓点里想,为什么他能说的永远只有迟来一句抱歉?
正午十二点钟,他在海滨公园里坐着看人,雨落一阵,停一阵,雾微湿,下山时阳光褪去,烟点一点,火又暗了,像忽而便阴的天,雨止时真不知它要下还是不下。他和司文芳在傍道旁的食档见,司文芳不会迟到,坐下脱大衣,边问他用过午饭没有?周围苦力与走贩来去,坐不过一刻钟,抽面纸擦了嘴,身后有鲨追咬着脚跟似的匆促又走,许多人纸亦不取,唇上亮晶晶的,倏间一晃眼,有聚光灯前明星的光彩,普通人的小小快乐,胃一温热,面就照人。“食咗。”亓蒲点咕哩饭给司文芳,自己饮廉价咖啡粉冲泡的七元一杯斋咖,低头翻看录音转记文件。
吕乐车上安装的窃听,在去年十二月中旬,一共发生三场关键通话,狗急跳墙,语气从冷静到崩溃,最后一次阴冷中下出最后威胁通牒。向潼行事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更果断,警务总署内部洗牌,吕乐腹背受敌,势力几年明剥暗削中早已式微,一经围攻,缺乏新记支持,渐呈败势。录音中林然的声音低沉平静,亓蒲已将这几份磁带反反复复听过许多遍,某次点开林甬在传呼台的新一则留言,荒诞里产生过一刻分心,父与子声音没有一点相似,林甬就是林甬,林然做得出的事情,他想林甬是不可能做出的。
现在他与司文芳一起再听过一遍录音,司文芳听见他无意识般说出这话,诧异抬头看他一眼,道:“你对林甬究竟几多误解,你真当他坐到如今位置,只是误入歧途?”
“当初他给你那一枪,你都全忘?那时你麻醉无作用,清创切肉到最后靠打机分心,偏头痛隔三差五就犯,其实我早想问你,他是去泰国请佛牌还是小鬼,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你回港和我说不忍心?”
彼时弥敦道上亓蒲腰侧中枪,肌肉穿透伤,即便是非人般痊愈能力,出院后家庭护士仍要日日登门,剪开皮肉,生硬纱布反复穿过枪伤洞口,洗刷出内里坏死部分增生。他旧日有毒瘾——说不准留存至今,美沙酮不间断,麻醉针很快不起效,让人搬游戏机来打,技术烂到底,无一次顺利通关。好像习惯痛,也习惯不记有关自己那些仇,如今听司文芳重提旧事,只道:“我打机是技痒而已,他虽开枪射我,我也没让他好过,后来治疗的事,又不是从来未受过疼,打打杀杀,有输有赢,无必要怪他。”
司文芳对林甬无好感,说:“除了他开枪,你哪里输过,你从那时至现在都给他找理由,”她话音一顿,看过亓蒲一眼,又道:“算了,不怪你不怪他,怪我。”
“你做得很好了,芳姐,”亓蒲当即摇头,说:“我认识他比你以为更早。两年前,你将妈咪的日记交给我,我就遇见他,甚至追溯起来,可以更往前,是我过去行事张扬,香港就这么小,他注意到我,我注意到他,或早或晚,产生交集,于情于理,未见出离。”
司文芳听完立时便道:“你不必将所有事情都揽罪给自己,你虽说到两年之前,但其间两年过去,未见你们产生任何感情。”
“若我能更快找出这份录音,或就背后利害再多深想,发觉林家嫌疑,早日提醒你,你便不必对林甬——至少不必这样煎熬——”
亓蒲打断她道:“你已经提醒过我了,芳姐,从来不是你的错,怎么可能是你的错?”
“向文被刑拘后,新记与吕乐割席,十二月份你监听到吕乐于车内屡次约谈林然,以录音威胁他出面帮手,干涉向潼决定,随后便立刻转告于我,即使那时我们还未拿到吕乐口中这份‘录音’,不能确定是否就与我妈咪的case有关,但你已经尽到最大责任。”亓蒲目光下移,停在另一盘未经播放的磁带上,道:“何况我妈咪是芥端康女儿,她同向文二十年前有私情,一旦被芥端康察觉,最可能威胁到的就是新记,嫌疑最大本便是林然,不如说是我早该想到,林甬对向潼的态度,恐怕亦是从小自林然耳濡目染。林家忠于新记,高过一切,甚至高过话事人本身,无论是向文还是向潼,恐怕在林然眼里都不过仅是服务于帮会,哪怕后来我在泰国将身份坦白于林甬,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亦只是我与17k的关系。连他下意识里都会作出判断,新记要的是什么样的话事人,已经有十分清晰的标准。”
“但我两年前与林甬产生交集,甚至不能作为因,只是果,他注意到我,起先便是因想与我一较高低,一直就是。哪怕后来他又到泰国,也是为了赢我,但他之所以打不过我,”亓蒲停了半秒,继续道:“是因我在西伯利亚的受训经历。而我之所以到西伯利亚,是因我去了荷兰,而我六岁去荷兰,是为了有能力将来为妈咪报仇,我与他发生情感纠葛,从不是起因,只是必然结果。所以我说,或早或晚,我和他都会彼此注意,而我有多了解自己,就有多清楚,我会被他这样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吸引,便好似他是因赢不过我,才会一直予我关注。”
“所以从来不可能是你的错,芳姐。”亓蒲说,“且我没有觉得煎熬。不如说从我妈咪三十年前与向文相遇、被他追求、与他相恋,就已经推动了最初的原因,可怎么能怪罪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动心?我近来重读我妈咪的日记,忽然便能体会了向文当初遇见她的心情。从前我憎向文,是不能理解他,直到我对林甬产生恻隐,才明白他过去大抵也痛苦过,只是他亦无能为力,他和我妈咪互相接近,有他们更早的因果。”
司文芳过程里几次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为自己排列了所有的理由,司文芳道:“等你结束了这些事,我也可以结束了。”
话语间倒是有了一些惆怅,好在他们选了个人多声杂的地方见面,吵吵嚷嚷的,炒菜出锅的烟气从旁人的桌上横渡过来,充斥了空落落的一颗心,“十年,”司文芳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人,说,“亓生送我到警队那一年,我亦是在你这个年纪。”
“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可即便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一腔热血,黑黑白白,头三五年里,真是逐渐模糊,耗亦耗尽了。”
“身旁同伴倒下的时候,心痛倒有过,茫然也有过。后来就明白了,这条道要行下去,一点恻隐都不能有。谁心软,谁出局。”
“纪山走了,”司文芳平静地说,“之前你让我探查警队内部是否留有对方后手,我便花了些时间,将所有人都试探了一遍,在纪山决定去往泰国前,我同样给他留下了线索,毕竟因着之前西贡那一场暴动,同伴的牺牲,对新记的仇恨,林林总总,我看他那时心里已经很乱,想看能否激出些什么。他向来仇恨新记人事,却不参与8751,嫌疑太大。哪怕对方埋下的卧底不是他,他抱着复仇的心去了泰国,总能帮到你。”
“O记上下都在重点调查8751,他看到坐标却连半分怀疑或询问都没有,急不可待便向我要假。未想他藏了那么久,自乱阵脚,却是因为那天在中环袭警闹事的是他的旧识。”
司文芳留的一行“1214”既可以代表林甬,亦可以代表亓蒲。路岭袭警受缉后出逃,纪山选择去往泰国,究竟是如司文芳最初揣想的为向林家复仇,还是因着清楚路岭与亓家的关系,彼时他已跟随林甬坐标离开香港很长一段时间,于是纪山便也下意识认为路岭自然是去投奔自己,找到自己就可以找到对方?谁也不知道了。亓蒲一言不发,默然地吸着一支烟。片刻后,他方咳嗽了一声,说:“是。”
“谁心软,谁出局。”
他们都没有去听另一盘录音,那是二十年前吕乐发觉案件真相,第一次向林然致以威胁时,留下的自保证据。向潼决定与吕乐撇清关系后,司文芳自车内监听产生怀疑,屡次试图找出这盘录音,直到十二月许洛文逃离囚禁,发回电文,警队缉捕重点转向梁施玉,成立专案组,派出大量人手在港岛、九龙、新界多地搜寻,连吕乐预感到将来危机,黔驴技穷,大抵意图从梁口中得到更多新记把柄,集中精力参与8751行动,百忙疏忽之中,才令司文芳找到机会,找到并复制下这份录音。
此后司文芳低头专心解决那份咕哩饭,而面前的亓蒲饮着一杯微冷的苦咖啡,二人都没再说话。亓蒲说了一些,也有一些其他事情,是他一个人想着,不必多说的。他近日重温的不仅有芥樱的日记,亦有林甬的日记,无办法揣测是怎样不避嫌的心意,才可以追求到连日记都送来给他。不怕被他看懂,恨不能立刻被他看懂,林甬简直像是未来若想与某人成家,会在求婚时将自己所有前度恋情陈述、财产公证、体检报告同时交出的那一种傻瓜。
一周之前,路宝棋出殡,林甬过来找他,重振旗鼓,请他开心,载他回家。亓蒲耽溺,明知悲哀,狠话走失,说不出拒绝。发觉他对有林甬相伴的时光存在依赖,无论秉性如何,林甬在对他的感情尚未变质之前,怀有不近似他们身份,单属于十七岁那年登巴士第二层顶排拥抱街风的无畏和天真。
下车前他重送一枚金水菩提给他,不动如来明黄法色,净贪欲,消疾厄,质地透彻,玻璃光泽,遗落的观音找不回,致歉的支票他不收,拍卖会上一样又一样买下,只说觉得适合,看到就想起你,眼底是觉得什么好,就要将什么捧到他面前。怕他不要,低声下气,仿佛得到相处秘籍,知他心软,小心翼翼,在他开口前就有泪光泛起;他一默许,泪光转眼又消失。只是连这伎俩都无办法觉得他狡猾。
盘根错节的阴谋与死亡里,仿佛只有林甬最傻,固执偏执,一眼一见钟情,从此奉以为真。
好似是要从那一枚补回的玉髓之中补回他们从前错过的可能,在故事开端处本该有亦能够有的另一种走向,虽脆弱但纯情的美好,无纷扰、无杂质的爱。揸车离开殡仪馆,林甬带他往嘉道理的小居去栖,傍晚在藏于巷中的市场挑鱼生、买菜,比在普吉岛更熟稔而亲切的广东话口音,一对外表赏心悦目的年青人,并肩同行也没有暧昧之韵,林甬身上依然有那种本地男生普通又温暖的烟火感,同上了年纪的商贩们笑笑问候,小小还价。不知是要在亓蒲面前展示魅力或怎样,一路格外嘴甜,水果店的阿妈笑眼弯弯,无线电台忠实受众,说他像近日热播剧男儿本色里演谢森那个Leon,搬张小木椅门口嗑花生拨算盘的阿公抬脸观察完林甬,又用客家话回头费解反问哪里有像?你自己觉得黎明靓仔,满大街睇个靓仔就话人哋好似黎明,不讲道理,迟早黎明告你!阿妈心情好,不计较,回一句律师函我亲自收,用你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