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已经开来平治等在门前车道,林甬刚一落座,分明自己刷牙迟到,还催他加快速度。一路风驰电掣,从旺角东北上狮子山脚,一刻钟不到,林甬在后座已解了袖扣,西装挽至半肘,翻腕抻指,按得指关节依次作响,下车时又同阿原道:“好耐冇做嘢,返嚟后hea到手都锈,冇瘾得滞。”
“这人估计不经打,”阿原劝他不要抱有期待,道,“已经快死了。”
林甬大感惊奇,道:“又没让人动他,怎么就快死了?”
“吓得不轻。”阿原言简意赅,前面带路,一幢五层转角唐楼,三层楼梯口阁仔一股腥臊直冲脑门,林甬低头,提脚跟让道给蟑螂,见屋门半敞,通风透气,背身蹲个肥佬食泡面食到咁香。呲溜呲溜,臭中带咸,一星半点花生油香气,比他须后水味道蛮横,林甬礼貌伸手替他将门关上,关不紧,肥佬屁股摆不对位,顶出条夹缝,被他一夹霍地转过头,张口就是:“屌你卤味啊,你做乜七?!”口水飞汤汁,林甬又提下脚跟,见裤脚沾上荤腥,收膝伸膝,皮笑肉不笑:“好大块閪。”抬腿一脚往里踹,屎忽柔软,吃进他一半皮鞋尖,肥佬臀部像坐上溜冰鞋,沿往室内呲溜滑进一段,泡面洒回怀中,背心享用,肥佬愣痛出神,还不等暴怒爬起,林甬已经将门甩紧,臭味顿消,转身走人。
过阁仔就到头房,身后是肥仔夹杂粗口的开门和骂声,只是还未走到林甬身后就被两个马仔挟在原地,林甬回过头,上下打量肥佬正容,视线最后停留在下半部分。林甬挑眉吹声口哨,微微凑近了上身,肥佬方才看清他身旁架势,已是冷汗涔涔,林甬捏捏他两颊肥肉,道:“屌我卤味啊?咁大块閪,屌下先知系咪水货哦。”
挟着肥佬的两个马仔眼神闻言变到最快,林甬挥挥手,“带佢去,验下货,等下话畀我听系唔系水货。”转身就推开了头房屋门,阿原留晚一步,扫一眼马仔,拍拍二人肩膀,安慰道:“Liam哥高兴就好,有钱拿,就当做嘢。”两位马仔表情勉强,听到数字方才回头看一眼肥仔,飞来横祸,没身份造口业,报应亦知见人下菜碟,立时就要还来。
门板薄,不隔音,走廊一出小动静,头房屋内绑在木椅上的四眼田鸡听到一清二楚,嘴上封了白胶带,头房不足百呎,垂着瓦数够足的电灯,望久便要刺得人下泪。三两步林甬就走到男人面前,停了脚步,撕开口封,见带胶一面上黏了满面湿淋淋的唾沫,嫌恶别开眼,随手抛到一旁。嫌恶这一面,却不嫌恶另一面,林甬打量了一番木椅上的男人,而后亲自用指尖替男人揩去了额上的汗。
“唔好惊,我不杀你,我仲要同你讲句多谢。”对方被他抚摸得不住战栗,林甬指腹粗粝,生满厚茧,此刻语气温和,并未回头,喊了声“Kevin”,身后阿原立刻走上前,点头应了一声,转头招呼另一位马仔,二人合力,从墙角将提前备好的两大桶水提过来。
未漆的水泥墙面裸露,掉了色的灰白好似结了冰霜,嵌着红黄两色燃气管道,连向一只煤气炉,是房内唯一的家电,灶上一只铁皮壶,从进门就扑哧扑哧往外冒着白气。阿原先将手置于水面一指远处感受了温度,随后便取下水壶,往里头倒上了新沸腾的开水。另一盆不必多试,早已冷却至微温,提前加了半袋粗盐。两桶水都放在林甬身旁,林甬望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很感兴趣地转过头,问向面前的男人:“你们拍cappuccino广告片,我听说是将棉球浸水后微波叮过,再丢进杯里,所以才能拍到咖啡冒白气,是不是?”
他扯着男人的头发,将他拽至水面上方,争先恐后往外蒸出的热气立时便雾白了他的镜面,林甬动作太粗鲁,亦或男人耳后汗如雨下,镜腿一滑,眼镜竟陡然落进了桶中。方不过溅起三两滴滚烫的水花,那挨了痛的瘦弱男人便杀猪般尖叫起来。
林甬不由得皱起眉,对阿原道:“现在我终于知你为何说他已经快半死,生人唔生胆,冇卵仲发乜报道?”
话音方落,他将手骤然往下一按,冒着白气的水面登时哗然作响,仿佛油锅下了生肉,男人拼命摇头挣扎,只可恨四体不勤,手脚又被粗绳捆绑,林甬制他这点动静,小臂青筋都未突起,转过头对阿原抬了抬下巴,“畀支烟我”,阿原送烟到他嘴边,又低头为他点上了火。林甬衔着烟吸了一口,亦不管男人在水中还能否听见,只自顾自道:“我都好中意你撰标题那种口吻,‘基佬体力劲过开片’,唉,全香港就你最懂我。我都觉得我体力好好,怎么就有人不解风情?真的是他恃靓行凶,都怪他是太坏了,对不对?”
男人已不再挣扎,渐也止了哭嚎,林甬一支烟吸到半残,屋内无风,呛人的雾往面上回扑,熏得火烈。烟灰落到男人的发顶,林甬将对方猛地拽出水面,动静太大,水花洒了满地,他便喊阿原提壶再添。男人一张脸已皮开肉绽,烧得通红,连出气的声儿都悄没了,林甬笑道:“徐生咁会写,口水多过茶,都惊你口干,今日请你饮饱,唔好同我客气啊。”
待阿原利索地加满水,他便又将徐子杰按了回去。房内只有水花激荡,和皮肉焦烫的呲呲动静,但烟灰落进水中亦是同一种声音,简直让林甬分不清融化的究竟是哪一样。
几番来回请客,他烟亦抽完两根,徐子杰面上烫熟的皮肉仿佛一戳就要烂了,林甬方有了端详对方的心情,将嘴里燃烧至末尾的烟头往前一努。眼神仿佛很惊讶似的,未想他两颊热成这样,烟头在他面部鼓出的橙黄色水泡上戳了几秒,竟还能同破开的水泡一起就此熄灭下去。本当已无力呻吟的徐子杰再度痛苦地号叫起来,这皮肤已再经不得半分摧残,一壶热水用毕,那桶中水色已模糊,空气中带着丝丝缕缕血的腥味,林甬见他面上一片污糟,便从怀中掏了块亚麻的手帕,在一旁干净的盐水里浸了浸,替他在面上仔细地擦拭起来,似乎要替他将那些难看的鼓泡都搓平下去。
粗糙的手帕每经过一寸皮肤,徐子杰已脱了力般橡皮泥塑的手臂便能奇迹似的再抽动一下,只是发出的字音都支零破碎,一张口血就往外涌。林甬不知他哪来的血可以流,擦完便掰开他的嘴唇,捏出他的舌头望了一眼,舌面冒起了密密麻麻一片小泡,再一看,原来下排后槽臼齿处只有烫熟至发了黑的两个血洞。手指往那一碰,触感是又软又烂,像极了五花肉上炖煮多时的肥膘,林甬睨了一眼身旁缄默不语的阿原,道:“我都讲请徐生来饮茶,哪有你们这种待客之道?”
经他方才一番擦拭,徐子杰面上已见了蜡白的腐肉。林甬这会终于觉得他有些难看,虽然从进门打量到徐子杰这副没二两肉的身板,就已经颇感失望。他慢慢凑近了,柔声问:“徐生将标题写到这样精彩,我其实真系好中意,所以才约徐生来饮下茶,倾下计。现在我畀徐生一次机会,算我替我手下的马仔给先生道个歉,直接告诉我供稿和影相的是谁,之后流程我便都替你省掉,好不好?”
徐子杰精神仿若已经崩溃,满面涕泪,那泪不断刺激着伤口,他却连哆嗦都打不动了,目光灰暗,透出些绝望,口齿不清道:“我……我不认识……一个年轻男人……但我不知……我不知道……照片都是……都是他给的……”
林甬凝视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不再问了。靠窗一面的墙上焊了高度不一的几幅手环,他让阿原替徐子杰松了绑,替他寻个合适位置,转头让其他马仔顶上,自己往门口专心抽烟去。
从来没几个敢报案的人,报了案也不缺人顶罪,但有些事做来不过是脏他的手,乔以祯不懂,他林甬亲自肯用的暴力,也有门槛,也要挑人。
唐楼的好处便是走廊正对街道,入了夜闹市处处灯火琳琅,微风和煦,光景旖旎,徐子杰近乎失声,只闻沾了盐水的皮鞭抽打在身上的脆响,林甬在另一头肥佬同样震天的惨叫里挡着风点火,还没吸上半口,就有马仔快步走出,转告:“Liam哥,人已经直接晕过去了。”
林甬皱了皱眉,低声说了句“噻呴气”,朝候在门边的阿原招了手,转身往楼梯走去。尽头那间阁仔的门便正好被人推开,束着皮带往外走的两个马仔对上他转来的视线,满脸尴尬,高低不齐喊了“Liam哥”,一只惊魂未定的长毛猫从半开的门扉内贴着墙面快步逃似地奔下了楼,林甬嗅到一股比方才更浓重的腥臊,还带了丝丝血味,几秒过后,便对二人简单地点了下头。
回程路上仍是心不在焉,阿原开车十分专注,林甬忽地叹了一声,其实很轻,只是车内太静,阿原试探着问了句:“少爷,是直接返屋,还是……”
平治停在路口,正等待交通灯,林甬望着窗外穿行的路人,好半天没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阿原转过头,不安地望了他一眼,林甬这才开口道:“Kevin,我突然想我的猫了。”
阿原心下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林甬似乎并没有需要他给出一个回答,自己说下去:“其实我一直并不伤心,仿佛那消息不很真实。没见到遗体,我总觉得是Mateo同我开个玩笑,报复我一声不吭退了租,又不辞而别。”
他想了些时,道:“十五那日,收到Mateo从普吉岛寄来的信,读完我想到的第一件竟是亓蒲对猫毛过敏。之后又想,都放假了,怎么这信还能到我手上?真不是恶作剧?偏就是不能去想信上的事,真奇怪,”他说到这里,自己又笑了一下,“他来之前我那么爱那只猫,后来却愿意为他丢下猫,哪怕听说它死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他听到会有什么反应?我想我没那么难过,也许是从决定直接带亓蒲回香港时便已经做了选择。也许我只够顾得上一个,所以就顾不上另一个,那他以后如果死了,是不是我也很快能再喜欢上别人?”
“这么看,我倒比他冷血得多。”林甬说,“那报道看着虽不过是八卦,但背后一定会有人同我一样去查他的身世。我满心思都是他的破事,明知他是故意要我多虑,但那之后满心思仍是这些破事。”
林甬话题跳脱,阿原默然片刻,只得道:“少爷,的确有人在我们之前就去芥小姐生前就职的中学调过她的档案。”
“你同我说过之后,我一直就在想着这事。”林甬撚熄了烟,道:“我总觉得哪里古怪。芥樱死得太蹊跷了,时间、地点、原因,简直像个只会发生在钵兰街的情杀案,再怎么说她都是向文的情妇,哪怕无名无份,肚子里还怀着新记未来的太子,轮奸到险些一尸两命,亓蒲最后又是被17k的人碰巧抱走……”
“世上倒还有这么多的巧合。”林甬忽然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一下,随后喊了一声Kevin,问:“你觉得会不会是向文想让她死呢?”
阿原一怔,道:“少爷,我不知道。不太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