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安找人送来一面红木屏风,张永合派了个徒弟来勘测他屋内风水,不知是否当真太忙,又或只是不敢见他,最后位置定在起居室门旁稍距一二丈处,话是只摆到他拆下石膏,宜挡煞不宜挡财。杨小姐挽着他的左臂,听了这话扑哧一笑,亓蒲随喜她微微牵了嘴角,说我的财都是沾阿爸的光,挡挡亦无紧要。
Steve收拾了三层一间客卧,给杨小姐用以留宿,因二层每间空室都各有用处,红木屏风要人的生气来迎,亓蒲说自己死气沉沉,杨月娇活波俏皮,住下也方便,方便司机,也方便亓生。他故意每次都将暖手炉摆在一个显眼位置,自知幼稚,却才不管那幼稚。
元宵那夜正正式式布了一桌家宴,没请旁人,杨月娇一早便由司机送回宝马山,杨小姐自己亦需陪伴家人。香港全市年休五日,亓蒲过往年前就飞荷兰,祭何宝邑和Simon的衣冠冢,还会回踢拳馆拜访幼年几位师父,小居一段时日,往往十五后才回香港,有时还要更长。他多少是有些抵触节庆氛围,总令他显得格格不入,唯一一次新年团聚,是在赤柱狱中,难得伙食改善,他还提前为宋小天偷渡来一整瓶高度烈酒,自己咬着根食空的白色糖棒,聊当叼烟,笑吟吟看宋小天呼朋引伴,大家互相吹牛拍马。
如今亓家家宴人口仅有三位,他们都将Steve当作家人,其余几位归不了家的北佣与菲佣在后半程亦被拉上了桌,虽然在雇主面前噤若寒蝉,行止局促,分完银盘中的喜果,仍是纷纷说了许多吉利话。亓安听得高兴,给他们每人都发了极厚的利是,到了亓蒲却只有薄薄一张,他无忌讳,当场拆开,取出汇丰一张天价支票。
支票远超限额,是亓安亲自到柜台填写。八位数字八,千言万语偏爱,一切山盟海誓都不如港纸兑现,比痴心更经得海枯石烂变迁。亓蒲望着千万栏位,说了句多谢阿爸,离开前他将那张支票卷成很窄一条小棍,不足毫米一点空余,当望远镜看漫天的星,望不到,摘不到,一程十五分钟,他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元宵破了份额,嘉奖般允许自己多抽一根雪茄,嘉奖他的心狠。回屋便找来Steve,吩咐道:“你立刻去元朗,指明找林甬,这张支票,亲自交到他手中,数额太大,我不放心,你说是我让你来,他不会伤你,不用担心。”
Steve一惊,愕然提醒:“小少,这是老爷给你的新年——”
亓蒲打断道:“我知,只是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回来后我竟又忘却,阿爸不许我离山,来不及再去银行,你帮我一定转交,”顿了顿,又道,“等我再写一封信,同他道歉。”
他话落便起身去找纸笔,Steve见他心急火燎,忙拦下他,说自己去拿。拿来信纸铺开,亓蒲立在门柜旁,左手执笔,一共写了五分钟,金尖悬空却已用去四分半。仿佛写下这封致歉比告别更艰难,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他给自己排列出许许多多理由,是钢尖太细,太扯纸,页太粗糙,左手太生疏,是雪茄令他微微晕眩了两分半的尼古丁,可一滴液体却在第四分钟末无来由溅上纸张,晕开一小朵乌色的花。
他的每个理由都无办法成立,因他执笔五分钟,笔尖最终未有一字落成,那滴晕开的墨是他手无意识里颤抖得太剧烈,方才落在纸页。想写抱歉,想写新年快乐,想写元宵快乐,想写你可以再买一块玉佩,却连简单一个证明身份的落款都会握不稳笔,几分钟后,亓蒲揉纸成团,放进衣兜,喊来Steve,对他说直接就这么去吧。
Steve道:“从这里过去只需一个小时不到,少爷,你若有话要说,其实可以一齐去。”
“不行,”亓蒲说得十分缓慢,道,“Steve,我知见他,我会心软。”
Steve低头接过那张支票,道:“小少,你不可以只对别人心软,却对自己这样心狠。”
亓蒲没说话。
元朗到太平山不过一个钟车程,林甬可以每日午后往返八十公里,他也可以每日午后伏于钢琴重复做一场梦,梦很好,只如今已是十五,他留出的一段时间并没有多少,林甬还能再来几日?
家佣都领了节日的额外薪金,被他放假一天,偌大的三层屋里很空,太矜贵,常居人口太少,所以应当很空。杨月娇亦说他“看起来很冷”,又说他“不应该笑这样多”,最后却很快乐地钻进他怀中,天真地告诉他,“所以你对我笑,总令我有种自己很特别的错觉,哪怕是错觉,但你笑得太好看,我就一定愿意相信。”
亓蒲缓慢上到第三层,路过杨月娇住过的卧房,走廊上弥漫着圣约翰草和忍冬花清冷而苦楚的香水尾调,他停了几分钟,轻轻推开门。床头留着她带来的一袋咖啡,亓蒲闻过便认出是帕卡玛拉,焦褐微黄的咖啡豆滚落在桌上,像是生龟取甲制成的玳瑁石。他取出一小把放进研磨机,设定中细粉质,粉末在摩卡壶里中部堆出一座矮山,底部燃烧的幽蓝色的火像一朵压抑的菊,他借火点了香烟,随后将壶放了上去,等待的时间里并没有吸,只是令烟雾取代了身上的忍冬花香气。
黑蜜处理的咖啡豆散发出姜糖般的味道,煮沸半途,他从露台顺手摘了几叶薄荷草加入壶中,端着新煮的咖啡,走上了楼顶的天台花园。帕卡玛拉浓郁的甜取悦了他的舌尖,实木亭替他挡下了夜间半山过冷的海风,他却自己进到了那风里,要很真实地不舍得错过任何一样感受,哪怕是冷,哪怕是冻。
关于这个元宵夜,在午后琴房的梦中发生过无数可能,而上帝待他不薄,甚至是待他太好,为他实现了最奢侈那一样,最糟糕,最柔软,最不设防,最意料之外,最情理之中。一九八七年的香港与十三世纪的维罗纳城同望一轮月明,所以林甬大大方方翻过围栏,有恃无恐穿过草坪之时,简直分不清现时现地,究竟是夜晚还是晏昼,究竟是在天台还是琴房。亓蒲端着咖啡,低头望着夜幕中一道黑影,从模糊走至清晰,他走得很快,走得很急,最后隐没进了林底,但他大概是小跑了一段,没在亓蒲的视野里消失太久,数十秒后,他便立在了草坪正中,密林的尽头,仰起面,隔一段并不算远,却也不够近的距离,同楼顶的亓蒲胶着上了目光。
他无能力干涉这种距离,可仿佛早有一种笃定,他会来,就像十五之前,他会来。
他安静地俯视了他少时,心想林甬是又不理头发了。他学他的方式,在脑后束了一小丛马尾,但两旁的发显然并不够长,稀疏地落在脸侧,是发或是月色柔和了他锋芒毕露的面部线条。林甬只这么凝视了他几分钟,随后便轻松地进了正门,本就没有落锁,亓蒲背过身,向后靠在浮雕精致的护栏上,单手向左伸展,脖颈亦往后倾,偶尔望天上很近的月,偶尔望有些远的花园门口,便当做是梦吧。如能有这样好的一场梦,醒来现实再是冰冷,他也认了。从一楼上来要几分钟?
但那扇门一直没有被推开。林甬用最像他那一种奇特的方式,从三楼杨月娇的客卧阳台上探出身,不怕死一般踩在矮圆柱的杆上,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亓蒲浑身一震,飞快回过头往下看,林甬对他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像是笑到一半又忽然想到了哭,眼底还是开心的,嘴角却垮下去,亓蒲忍不住想他真是太傻,风再大一点他就要跌落了。怎么会有人一边哭一边笑?
林甬喊他的名字,说:“亓蒲。”他就“嗯”了一声,林甬又喊:“亓蒲。”他还是点头,林甬不说话了,抿着唇,破坏了静立的平衡,朝他伸出手,亓蒲目测便知接不到的,根本也不想去接,只能说了句:“你别掉下去。”
林甬却又喊:“亓蒲。”
亓蒲无办法控制心要软下去,顺着他问:“怎么了?”林甬过了很久,低声道:“你可不可以下来我这里?”
亓蒲好在只是开了一袋咖啡豆而非一瓶高度酒,仅望定他的眼睛几秒钟,便点了一下头,如是饮落一瓶烈酒,他恐怕从天台直接往阳台上跳过去大抵也会不假思索的。即便步下扶梯时仍旧感到不够真实,却又觉得这便是林甬的风格,接连午后等不到一个结果,于是哪怕翻过围栏也要来找,每想做某件事,天时地利人和便都来助他的好运,只留空一幢冷清的屋。普天之下一夜的团圆,若他不来,实就太寂寞了。
林甬根本等亦不够,从屋内大步走到楼梯口,仿若带上阵风,猛地钻进他的怀中时一点不顾自己几重,一身夜间捎来的清冷,是要亲自告诉他自己走过来一路挨了多少冻,亓蒲甚至怀疑他是带了些故意,小跑那一段难道还不够暖了身,这么想着,不知觉也就从嘴里说了出来。林甬声音压抑又沉闷,情绪却半分也不舍得掩藏,他说:“我就是故意的。”走这样急还不知喘气,如今不过在亓蒲胸口埋了一会,抬起脸时呼吸却都不再平稳,仍未忘避开他右手袖中的石膏,就这么一动不动盯着亓蒲的眼睛。
他此刻的眼神亓蒲在很多人身上见过,可却有失公允地认为林甬的最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
他同样无能力剖析林甬的感情,却十分知道现在说什么是最残忍,不是对林甬残忍,是对他自己。他回望他的眼睛,一秒钟都拉成一生一世那么长,用尽所有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像一根针落在地面,细极又轻极,如周遭不是那么静,任谁都听不见了,但就像在荃湾林甬执拗要带他离开那一刻,向苓众目睽睽之下一句愿意,每个应当听清的人便都能听清。
他抢在林甬之前开了口。写不出,传不至,今夜却似延长了午后的梦,所以他看着他,不是假意,不切实际,仿佛讲出一句梦话,不再期许成真,只是告诉他:“我很想你。”
他与他有两个很好的月夜,都发生在这座过于清冷的矮山,是可以封存在琥珀里,许多年后取出来再次玩赏的。他会记得,亦知林甬同样会记得。
即便立牌禁入,林甬仍旧每日都来造访,第一回是暖手炉,第二回是一匹革名小马,他让Steve牵去马场,未曾亲见,更无时间赐名,第三回是红馆一张门飞,第四回是一本日记。他独独第一次与最末一次诧异。林甬的简单明了一本日记就能阅尽,是部太好懂的中文书,好懂是他将自己在纸页上铺开给他,未存一丝芥蒂。
亓蒲读了一夜,页页只是极潦草地翻阅,其实每一字都望进了,粗略一扫便已进了很深的一处,所以再不容细看。合落书页,他赤足走至露台,望半山霭霭雾茫,忽有一刻想起释尊成道,如来现世,十方各一万佛刹,微尘数世界六样震动,每样再做三分,动计共十八相。他若爱他,会生十八相地裂吗?
情如山花,来时不知,待至察觉,悄无声息,竟已漫山遍野。
亓蒲平生无信仰,亦无敬畏,此刻于破晓的残夜下有思无念,只觉月色静谧,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新岁。
何必谢天谢地,十五之前,他说会来,所以真的便来。这句多谢若一定要说,除了面前这一个人,他又还能对谁去说?
日记里他写第一次见他,将那份错觉冠以一种不理智的形容,记用独一无二,举世无双,那时他心底想他是太傻,才会用这样稚拙词汇描写,可如今他却想令他知道了,他的思慕不再是一厢情愿。第五夜的月圆,他看见林甬笑起来,于是亓蒲这一刻便觉得,他一定会比他记得更绵长,更久远。